雅雷史安是黄金帝国的首都,一砖一瓦一石一木莫不用那冠绝天下之物,就在这遍地黄金汇聚富庶之处,最最富丽堂皇的、最最巍峨如云的,却不是一国之主的宫殿,而是西南角上的月神庙。
这月神庙早年只是个两进小庙,专护四邻女子安产。百多年前一位少年将军偶然到来,随后就传出神仙显灵、祥瑞渐生的神话,再随后这位小将军借势揪集人马竟是反了,一番争斗绵延二三十年,终将鄯城那位斩于昆仑山下,更以雅雷史安做了新都,立起这黄金帝国来。
那小将军——也便是黄金帝国首代君王——登基当日,万千人亲眼目睹月亮女神自此降临,辉煌光耀,赐福人君,从此王家历年不曾歇了供奉,小庙扩成大庙,大庙又起了云阁,云阁高耸,摩云擦天。
——以上是吟游诗人歌里的版本。
政府官方版本则是下面这个——
百年前阿克泰翁一世国王于月神庙与银千年塞勒涅女王缔结盟约,得其助力平定天下,王感念邻邦恩义,扩建月神庙,以之为银千年使馆。
是以这月神庙完完全全便是银千年在地球上的一块飞地,不知从何时起,大家改了称呼,唤为月亮神殿,隐隐与那云梦大泽中的太阳神殿分庭抗礼。
百年前阿克泰翁一世下令扩建月神庙那一日,也便是黄金帝国与银千年的建交日,此后每十年要大做一次建交庆祝活动,最近的一次是三年前,银千年的主人仍是塞勒涅女王,黄金帝国这边则已经传到了第三代——阿克泰翁二世手上。
阿克泰翁一世英雄了得,他儿子阿特柔斯也不差,彼时天下初平,有不少前朝的附庸小国心思不定,阿特柔斯一马当先身先士卒,待到四方来朝回过神来,自己九个儿子已经折了八个了,只剩下最小一个因年幼还未上战场得以幸免。
这独苗苗在众星拱月中长大,生得一副秀美好皮囊,更兼力能扛鼎文思亦佳,阿特柔斯将江山传到小儿子手上是微笑着阖上眼的。
阿克泰翁二世刚即位时也算勤勉,早早立了正室王后所出的安迪米奥为继承人,后来日渐铺张,但天下承平已久百姓安居乐业,也没人为这点儿小事儿犯颜直谏,就这么日复一日到了与邻邦交往百年大庆之时。
那日庆典古舒达也是在场的,作为安迪米奥王子的侍从,他也得以进入正殿。不过那殿中多悬纱幔,几层隔绝下连他家王子都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更见不得国王陛下身在何方。
毕竟是在他人地盘上,古舒达不敢放松警惕,一直注意着安迪米奥身边的动静,是以后来听见一女声娇叱,片刻后阿克泰翁二世匆匆走过,古舒达的反应还慢了一步。因得未及时低头,从而视线扫过国王陛下面庞,赫然见五指印印在如玉面皮上。
现在想来,后来种种,从那一日便种下因果。
古舒达从往事里收神,一行人已是被积达带到了王宫大殿上。
“还请二位将军稍候,我这就去请王子过来。”话是朝着两位银千年女将军说的,积达说完转身向殿后离去,留下的几人,赛西达和墨丘利并肩而立,都垂首不言,倒是拿拉达低声向朱庇特耳语,安抚她焦躁情绪。
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似乎发生了许多事情啊。
古舒达记得曾经也是在这大殿上,朱庇特斥问当时的国王陛下既有意成全安迪米奥与倩妮迪,却为何还将那太阳神殿拣选之人留在宫里,当时贝尔被她拖住手腕跪坐在地,鬓发散乱嘴角还挂着血迹。贝尔曾投注过求救的目光于他身上,而他终是硬下心肠,直到朱庇特引来的天雷将所谓”妖魔”从贝尔身上逼出,他亦没露半丝不忍给那生生疼昏过去的姑娘。
自己还真是如那人所说,负心薄幸的吧。
在古舒达思路再次跑远之前,安迪米奥到了。随着他一起来的还有银千年的小公主,陪在小公主身边还有一人,待看清时古舒达呼吸不由滞了一滞——他还没想出头绪,便又见到她了呢。
维纳斯显然也看到他了,微笑着点头致意。古舒达也点头回应,身后突觉一冷,回过头又不见有异。
安迪米奥热情欢迎他们归来,表示花园里已摆好了宴席,要为众人接风洗尘。
“有好多好吃的呢,墨丘利、朱庇特你们快来尝尝。”娇俏的小公主笑颜如花,说出来的话却十分接地气,端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吃货。
去往花园的一路上古舒达的目光都追随着那对年轻情侣,她在闹,他在笑,让人仿佛觉得这美好会永恒持续。
“喜欢她吗?”古舒达闻声回头,不知何时那银千年的近卫长官已来到他身旁。
“不,我……”古舒达话没说完,心中警铃大作,硬吞下了溜到嘴边的下半句。
“你不喜欢我家小公主做你们的王妃吗?”维纳斯见他发觉了,也坦然交底,只挑衅的语气和狡黠的笑容还在得意。
古舒达想,她是该得意的,他就差一点点就又着了她的道呢。不过毕竟是差点儿,稳下心神后回了她个假笑:“古舒达谢过司令救命之恩。”
读作“救命”写作“不杀”,这男人就那么肯定自己救过他就不会再杀他吗?维纳斯眼中有寒光闪过,很快又压下去。
各怀心事的人们各怀心思地选了座,没人问过古舒达的意见,仿佛理所应当般,他被留在了维纳斯一席。
“既来之则安之,将军就当我不存在,自便吧。”维纳斯说这句同时从侍者手上抢了酒壶,摆摆手让人下去了,然后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起来。古舒达看青葱般手指捏着碧莹莹的夜光杯一次次贴上那艳若桃李的唇瓣,发觉自己也有些渴了。
古舒达盯了好一会儿维纳斯递过来的酒杯,倒不是他怕酒里有毒不敢喝,而是维纳斯今天面对他的态度委实奇怪——上次见面不过月余,她那时是那么恨他,她还以为他是“父亲”,她今天的举止,也太过亲昵了吧?
“喝了我就告诉你。”维纳斯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说完将酒杯又递近了些。古舒达皱起眉头想接过她却又躲开了,他抬头看向她,她冲他笑着,眼波流转,似蕴着万千情意。
咬咬牙心一横,古舒达放下手俯下身,就着维纳斯手里,饮完了一杯。
古舒达并没有如预想的那样再跌入幻境,甚至可以说什么都没发生。维纳斯只留下句:“接下来的舞会,就麻烦您做我的舞伴了。”扯起裙角翩翩然离去。
接风宴的最后,安迪米奥王子宣布了订婚舞会日期。
重建不易现今的雅雷史安确实缺乏操办与大国联姻的实力,但又急需树荫乘凉,更何况王子与小公主是真真两情相悦,早点把事情定下来对各方都是好消息。
回家路上赛西达笑眯眯:“我邀请墨丘利做我的舞伴,她答应我了。”
转天赛西达邀请墨丘利来家里练舞,还建议古舒达“可以到驿馆去”。像每个面对自家任性小孩的家长一样,古舒达虽然憋了一肚子无名火,也只能微笑着招呼孩子的小伙伴,给他们留出空间,还要贴心地带上门出去。
室外的阳光让他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银千年人技术确实高超,重建工作又快又好,复原几乎分毫不差,只少了些,岁月的痕迹。
……
“赛西达,吃饭了,下午再练。”
“把汗先擦擦。”
“古舒达古舒达,你快来看!我砍得动啦!”
……
为表不忘本,古舒达家大门内迎宾小广场两侧摆的是特地从老家运来的黑色岩柱作为装饰。赛西达刚来雅雷史安时还握不稳剑,不过没两年就养结实了,一刀下去能砍下半寸深的豁口。
以前斑驳的剑印,现在全都无处可觅。
他回头又望了望,紧闭的门扇静悄悄的屋子,没有人在意,叹口气。
出门没走几步,转过街角,邂逅偶遇。
“好巧啊。”
爱与美的战士撒起谎来远不如她的容貌那般出色,但古舒达毕竟有事想同她谈,送上门的机会自然没有放过的道理。于是在她拍着身边空位邀请他的时候,他没有拒绝,干脆利落地跳上了她的马车。
“去哪里?”
“随你。”
“那我带你参观一下新雅雷史安?”
反客为主的维纳斯载着古舒达游遍雅雷史安的大街小巷,一路上两人说说笑笑,俨然一对金童玉女,养了不少市民的眼。
直到,他们停在了一处园林前。
古舒达认得这个地方。此处名曰鹿苑,原是一处猎场,本朝立国时由猎场主人献上,渐渐营建便成了御苑,从前是古舒达不能随意进入的地方。
“下来走走吧。”
古舒达从善如流,当先跳下地来,再回身递出左手给维纳斯,更伸了另一只手遮住门楣免她磕碰。维纳斯看起来很受用,微笑着搭上他手,直直往他怀里跳来。
薄薄的衣料隔不住温热丰满的触感,古舒达心猿意马了一瞬,还好脑海中及时跳出美人儿狠戾的一面才免了失态免了他走太远。
“明天起这里就是公共园地了,趁着今日无人,我们一起享受最后的静谧吧。”
维纳斯边说边拉起古舒达的手就往里走,亲昵得仿佛他们已经交往很久了。古舒达看看姑娘捉住他手腕的青葱五指,再回头见车夫驻足站立没有跟上来,便也反握回去,还故意大了声音:“好啊,跟着你去哪里都可以。”
肢体接触渐渐把气氛炒热起来,路边的梅花有开得早的,古舒达摘了一束递在姑娘手中,维纳斯一副大喜过望的样子扑上来伸手环住他脖颈,凑到他耳边:“多谢‘父亲’配合,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女王交差呢。”
果然是做戏啊。
古舒达刚领悟到这个事实,转瞬间思路已经从“塞勒涅女王要求战士们接近地球人”一路狂奔略过“不可能仅仅是为了给小公主作伴”跑到了“所以墨丘利也是带着任务接近赛西达的吗?他知道吗?他知道的话会伤心吧”以至于完全没顾上去反抗把他压到草地上的躯体。
直到站在自家大门外,古舒达才记起原打算说的话今天又没有说。
想来今日驾车之人并不是维纳斯的亲信,否则她也不至于要跟他先闲逛半晌最后还要借投怀送抱来遮掩他听到消息时的无措和茫然。
是女王派来监视她们的吗?其实他说服她倒戈的计划也是有胜算的吧?
想到也许将要频繁地再见到她,会有更多机会,忘记正事儿的懊恼也便减轻了些。古舒达伸手去够门环,但大门却先一步打开,赛西达和墨丘利说说笑笑着从里面走出来。
看到门外的古舒达,少男少女们收了声。银千年的女将军到底礼仪得体,主动问了“晚上好”,赛西达只拿鼻子哼了哼,古舒达甚至不知道这个哼是不是给自己的。
尴尬没有持续太久,古舒达看到墨丘利打开缠在手腕上的一个东西,戳了几下,又对着那个圆盘说了声“过来吧”,没几分钟巷口就传来马蹄声。
来接墨丘利的人古舒达在高昌见过,但显然赛西达更熟悉她一些,他跟她打招呼,称呼她“苏摩姐姐”。墨丘利与苏摩共乘一骑,边走边回头望,赛西达也一直目送她,不时挥挥手,直到两位姑娘在巷口转弯再看不见。然后赛西达就转身进去了,但值得欣慰的是他至少没把古舒达关在门外。
古舒达随在后面掩上大门落了闩,进到堂屋里见赛西达正在收拾他们吃喝过的杯盘,略想了想,到底给自己鼓鼓气,拿出“长辈的气势”开口道:“你喜欢墨丘利,是吗?”
赛西达停了手上的动作回头盯着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古舒达大概是觉得人一天总要把握住一次机会吧,继续说了下去:“她们是带着任务来的,你不要陷太深。”
赛西达干脆放下杯子转身向古舒达走来,视线在他领口和脸上几次往返,就在古舒达忍不住要开口询问的时候他叹了口气。
少年有力又秀美的指尖指着男人:“多深?这么深吗?”
古舒达低头扯开领口,才看见雪白的衬领上正印着一枚红艳艳的唇印。
又过了半个月,墨丘利每隔一天就来找赛西达,而古舒达再没见到维纳斯,甚至在他登门拜访时才被告知维纳斯离开地球已经十几天了。
招待古舒达的也是位熟人,半年多前阿多尼斯还是他的战友。“司令被女王召回应是有急事,她走之前说定会赶回来参加公主和王子的订婚舞会,还请将军回去耐心等待吧。”
“耐心等待?明天就是舞会的日子了,你叫我耐心等待?”
身高的优势更增加了古舒达话语间的威压,阿多尼斯这才记起他不仅仅是雅雷史安里闲散怠惰的浪荡公子,也曾是战场上杀伐决断身先士卒的北方首领。
“公主她……”阿多尼斯还在想怎么把人劝回去,外面突然一阵骚动,回过头看到有闪亮的金发打窗外飘过。
古舒达显然也看见了,他推开阿多尼斯夺门而出,一路追去。
“客人,客人请留步!”一层层角门上的侍从女官挡不住人高马大的地球男子,最后还是阿多尼斯抄近路赶上来挡在了闺房门前:“将军!公主她既已回来将军自然不必再担心误了明日舞会之期,公主她刚刚回来需要休息,还请将军先回去吧!”
古舒达伸出右手,阿多尼斯只觉得眼前景物一转,再聚焦视线只见得自己仰倒在院中央,而那人已经进了屋去。
屋内传来侍女的惊声尖叫,阿多尼斯一骨碌爬起来就要再冲,他的公主发话了:“都下去吧,把门关上。”只得停了脚步。
古舒达在侍女的尖叫声中终于回过神来,自觉了不妥——至少该等姑娘换好衣服再出来相见的。
金星公主倒是从容不迫扯了条纱巾围在腰里,上身还是没来得及褪下的水手服。
“坐吧。”维纳斯让过坐后坐回主位上看着古舒达,调侃道:“这么急着找我。很想我吗?”
古舒达盯了她一会儿,撂下句“明日舞会还请司令多多关照”,竟便行礼告辞了。看着他转过身向外走去,维纳斯无声地松了口气,放在桌面下的右手开始微微颤抖,让她不自禁皱起了眉头,额上也冒出汗来——是她大意了,见对手娇柔冉弱便大意了。
维纳斯只走神了一瞬,立马意识到并没有听见门开的声音,再下一瞬更有阴影遮蔽在她面前,同时擒起她右手。被拉扯到的伤口疼得维纳斯几近呻吟出声,从下唇弥漫的血腥气换得她一秒清醒。正要抽出手来再赏那人一个巴掌,抬起头却见古舒达全神贯注在她手臂上,看表情,似是心疼的模样。
“不要小瞧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的嗅觉。还有,你这手套并不太服帖。”古舒达一边说话分散她注意力,一边猛然使劲儿将这只她从对手身上剥下来的手套又从她臂上剥开,干净利落的手法最大限度降低了粘连处的痛感,然后他又从怀里掏出酒囊,咬开塞子整壶都浇在她小臂上。
套上备用的新手套,维纳斯缓缓转动着右手臂——活动性尚可,痛感也在可忍受的范围内。
“谢谢。”维纳斯真心实意向他道谢,谢他恰好在这里,避免了“银千年近卫司令负伤”这件事被人传播出去。
古舒达再次告辞,维纳斯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是不是该再说些什么,但他只在打开门后回望了她一眼,就真的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