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精绝城外迎接队伍前列的赛西达一身戎装英姿焕发,一双漂亮的碧绿色眼睛直视前方似要看透风沙。古舒达也是全套铠甲,就并排站在赛西达身边,然而从城内一路行来,及至在此处驻立半晌,他们二人却无丝毫交流,没说过一句话。此时古舒达是否在想着银千年那位金发的近卫长官暂且不去求证,赛西达倒的的确确在想着关于古舒达和水手维纳斯的事情。
……
赛西达前天晚上的酒醒已是昨天接近正午时分了,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古舒达。他到古舒达院中时见众亲卫都聚在房门前交头接耳,不免心中不悦,大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惊得众人一时面如土色。这亲卫中有胆大的先定下了神,趋前几步到赛西达面前低声秉报:“爵爷,我们听见大人房中有声响,前来查看却发现房门被从里面闩上了,敲门也没人应,正在讨论是否要破门……”
“他说听到有古舒达大人的惨叫声,”又有一名亲卫反应过来,指着身后一名同伴上前补充道,“我们担心大人安危,想进去看看。”
“可使不得!”离门最近的亲卫这时有点儿急了,看他动作,也似乎就是他与众人意见不同,不建议破门。“我昨晚起夜的时候看到大人房中还亮着灯,当时迷迷糊糊的没多想,现在忖度起来,那窗纸上映出来的,屋里除了大人之外,还有个女子嘞!我们这么冒冒失失进去,万一坏了大人好事儿,再看见些不该看的……”
“要是这样大人出声回我们一句,我们自然散了。”
“就是就是,就算如你所说房内还有个女人,大人不说话,焉知不是个女刺客,把大人制住了!”
“是啊是啊……”
先围到赛西达身边来的亲卫们七嘴八舌又与阻止开门的那人吵了起来,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赛西达被吵得烦闷,断喝一声:“都给我住口!”抽出腰里配剑三两步跨到门前。
“爵……爵爵爵爷……”堵在门口那位见赛西达面如寒冰,脚都软了。赛西达又吼了他句“滚开”,才想起来要跑,真的用滚的躲去了角落里。
赛西达运剑在手,稳而且准,只一下,顺着门缝削开木制的门闩,相差不过几分的两扇木门还是完好无损。赛西达没去理会身后亲卫们拍马屁的叫好,剑也不收就抬脚踢开门扇。
洞开的房门内,是待客的大圆桌,桌上东西倒还整齐,桌边几张凳子却东倒西歪,像是打斗的痕迹。
“哎呀!可算有人来了!我一个人可照顾不来他!”从一侧厢房传出清脆的女声,赛西达放慢脚步走进屋内,他身后那群亲卫却开始准备往后撤了。
“我说是大人的相好吧你们非不信……”
“别说了。走了走了……”
……
刚走进屋内的几分钟赛西达几乎不愿去回想。他看见抚养他长大的亲亲姐夫正衣衫不整躺在床上,身上覆着的不是被子,而是水手维纳斯。
“是你来了啊,那我就走了,他就交给你照顾了。”银千年的近卫长官脸颊微红直说要走,但还废了好大劲儿才把自己的手从古舒达手里挣脱出来,让人不由得猜想他们之前的纠缠有多激烈。
赛西达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才答应下来的,他多想扭头就走啊,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哦对了,当他想喝杯水冷静一下的时候,都走出门外了的金发女郎竟又折返回来告诉他:“别喝,这水里放了药的。”他下意识地问了句“什么药”,她扭扭捏捏不肯明说的眼神儿就像一把刀剜在他的心尖儿上。
安排好从雅雷史安远道而来的小祭司和双子巫女,从新落成的神殿回到领主府邸,赛西达依旧不与古舒达说一句话,连晚饭都叫人单独摆在了书房里。
“爵爷,桃莉达小姐过世多年,姑爷这实在也算不得啥……”来送饭的管家鲁伯斯借机想劝解两句,直接被赛西达赶了出来,又被自己娘子继续数落。
“我们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就行了,好不容易借着公公当年在爵爷家当过差的面子混了个领主府管家当当,你可别多嘴给浪没了……”
“卡拉贝拉斯……”鲁伯斯欲要为自己辩解,听到房内赛西达刻意的咳嗽声,忙噤了声,拉着老婆快步离开了。
“不算啥吗?”书房里赛西达举杯停箸,喃喃自语。
确实,古舒达虽名义上是他的姐夫,可与他姐姐桃莉达没有一天夫妻之实,要不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抚养他,何至于要与死人结亲?古舒达若不追认他死去的姐姐为正妻,以他家的门第和他的一表人才,雅雷史安的贵族小姐们挤破头想要嫁的,随便寻一个美貌的娶了,现在儿子怕是都有桌子高了。
王子是定要与银千年的小公主修百年之好了,这时候古舒达会想与小公主的守护战士有些发展,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儿。——只是,只是他当天才刚去给姐姐立了碑,满怀深情写下“吾妻桃莉达”,晚上就……还玩那么疯狂,尽用些虎狼之药,弄到不省人事……实在是难以让人接受啊!
赛西达心中愤恨,随手砸了杯子,看着泼洒一地的葡萄琼浆,想起了回来精绝路上自己曾问过那个人的话——
……
“那我还有可以无条件相信之人么?比如,你?”
“……除了用眼睛观察以外,再用你的心来感受吧。”
……
——“你这是叫我不要信你了吗?”
隔天早上从精绝城出发启程回雅雷史安的时候,士兵们看到两位大人又有说有笑的,还以为事情就此揭过了,古舒达根本就不知道赛西达脑补过些什么,又一门心思琢磨到雅雷史安后再见到维纳斯该怎么搭话,见小舅子不再不搭理自己,也便当是年轻人一时脾气,不再计较。只有赛西达知道自己是怎么压抑着内心的悲苦强颜欢笑,所以当他们在月牙泉边遇到同样赶往雅雷史安的墨丘利的时候,赛西达迫不及待地脱离了自己的队伍,殷勤地迎往蓝发女郎身边。
“好你个赛西达,一直纠缠人家姑娘,可不是好男儿所为!”——在月牙泉畔驻扎的第二天傍晚,赛西达正与墨丘利一道站在绿洲边缘看落日,远远一队烟尘蜿蜒而来,当先一骑策马狂奔,直冲到离他们不到十步远的地方才勒马驻立,嗓门洪亮,调笑起来。
“你不也带着姑娘嘛!有什么资格说我?”赛西达也放开声音反唇相讥。
“不,不是赛西达纠缠……我并没有不乐意。”墨丘利小声的解释淹没在马蹄声中,几乎不可耳闻。
“拿拉达!你跑那么快干嘛!”又有一骑领先大队人马赶了上来,马背上是一名身材高大的姑娘,有一头与拿拉达相似的波浪般的长发,只是发色要更加浅淡一些。
“同路搭个伴而已。”拿拉达翻身下马,上前几步跟赛西达说道,马上的姑娘似乎确实没听见,跟在他后面下了马来,直往墨丘利身边打招呼。
“辛苦了朱庇特,我们摆了酒宴,在这里休整过再出发吧。”墨丘利摇摇头给自己的脸颊降温,然后迎上前去接过同伴手里的马缰。
“玛尔斯呢?怎么不来迎接我。”走在牵着马的墨丘利旁边的朱庇特四下张望着,最终还是觉得直接问来得爽快。
“玛尔斯说要先回去,把人马交给我一并带着了。她说随后同维纳斯一起去雅雷史安。”
“知道她俩感情好……哼,那正好,这一路上就咱俩一块儿睡,睡得安稳!”
“喂喂,你这是嫌弃跟我一个帐篷睡不好咯!”并排隔着高头大马的拿拉达竟是听见了女郎们的悄悄话,大声抗议起来。
“不知道是谁啊,晚上又是打呼噜又是磨牙的,吵死了!”朱庇特毫不客气地揭他老底儿,还冲他做了个鬼脸,挑衅道。
“你有证据吗?没证据你这就是诽谤!我还说是你磨牙呢!大家拿出证据来啊!”
望着吵吵闹闹的好友和女郎,赛西达连日来内心的郁结一时消散不少,不由得露出几分笑意。微笑间与另一名安静的女郎四目相接,见女郎微红着脸低下头去,竟也有一丝羞赧之情油然而生。
夜深了,月亮已高挂中天,赛西达坐在一个月前才来过的月牙泉边,脱去鞋袜,将双脚和小腿浸入冰凉的湖水中。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也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
“这时候的湖水已经很凉了,不要紧吗?”
“水凉,有助于冷静脑子。”
来人在赛西达身边坐下,撩起裙子,也将一双玉足探入水之中。
“你也不怕凉吗?”
“你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我的能力就是控制水呀。”
两个人就这样并排坐着,不时晃动下双脚,在湖面漾起一圈圈波纹,两套同心圆再相互碰撞、融合,虽寂寥无声,却又像是能自然交流。
远处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有男男女女踏歌而舞的喧闹声,近处有不知名的虫子清鸣,再加上拂面微风,端的是一派岁月静好之感,之前的战争,铁与血,火与泪,一时竟恍若隔世。在这似虚似幻的时刻,赛西达突然觉得心底涌出了一些别样的感情。
“墨丘利?”
“嗯?”
蓝色短发的守护战士先是看着少年清秀的脸庞接近,直到视野里只剩下他挺直的鼻梁和纤长如羽的睫毛,然后她觉察到有什么东西贴在了她的唇上,似锦缎般丝滑,似水晶般冰凉,似嫩芽般柔软,又似糖果般甜蜜,所以她也闭起眼睛,只用唇舌品味这不可言说的美妙,再笨拙地迎合他的挑逗,直到乱了呼吸的节拍。
“墨丘利。”他又叫了她的名字,他的唇已经离开了她的唇。
“嗯。”她慢慢睁开眼睛,朦胧中见着他的侧脸,也是那样美不胜收。
“回去吧。”
“好。”
从此的每一天,墨丘利都期待着。赛西达每日驻营后必来,同她散步、下棋,或者只是躺在她身边看星星,白天行军途中时不时也催动马儿与她并辔而行,连朱庇特都问过她:“他是不是在追求你?”可像那天那样的吻再没有过,他也从未明言对她的感情,这让墨丘利无法回答好友的问题。
她每日的期待都落了空,可第二天她还是依旧期待着,直到远处的地平线上,显出雅雷史安高大恢宏的白垩之壁。
“终于,回家了。”望着地平线处的巍峨城墙,古舒达感慨道。
“家……吗?”赛西达小声咀嚼着那个词。
古舒达看了眼破天荒跟上来的赛西达,斟酌着用词应答他自见了墨丘利后同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当然。从七年前你到这里的时候起,我的家也就是你的家。”
赛西达不禁觉得好笑,他的家明明在千里之外的精绝,那里才是他的家。而他古舒达也不过是父亲那一辈儿几十年前从龙之功才得以在雅雷史安栖身,再早的时候——“你的家难道不是在寸草不生的西伯利亚?”
“你!”古舒达像从前训斥赛西达那样板起脸来,可赛西达这次没有乖乖认错,甚至都懒得听他说教,扭头又奔去了蓝发姑娘身边。
“叛逆期吗?”古舒达无奈地叹了口气。
赛西达回去的时候同阿多尼斯擦肩而过,这个有着和古舒达同样颜色头发的年轻人来到古舒达面前通报道:“大人,雅雷史安的迎接队伍来了。”
来迎接赛西达一行人的,是他们的老熟人积达,现在的官职是金吾卫将军,统领禁军,负责雅雷史安宫城防务,最主要的职责就是保卫安迪米奥王储的安全。
“传王储手令,大军在城外百里扎营,拿拉达、赛西达、古舒达及朱庇特、墨丘利二位银千年将军随我入城觐见。”积达一丝不苟地宣读完命令,手按佩剑端坐马上,同身后铠甲锃亮的近卫军一道,监视着远道而来的银千年军原地驻扎,赛西达等人所带的随从和私兵也留在此处,仅被点到名的五人,换了尚留足了体力的备马越众而出。
朱庇特似乎想要说点儿什么,被墨丘利按住了:“才平复了战乱,王子谨慎些也是应该的,照着做吧。”
积达一直等到五人行近到十步内,才打马回转,他身后的近卫军向两侧分开让出路来,虽都是重装的骑兵,行动起来却秩序井然,连马嘶都不闻一声。古舒达看了眼另外两两搭配好的四人,轻磕马腹赶上前与积达并行。
“你们做什么耽误了这许久?”行出十里地后,到底是年轻人先憋不住了。
“说来话长了。”
古舒达将戈壁滩追剿黑暗王国残部遇险和被赛西达救回来的事情同积达简略讲了一下,刻意模糊了时间,更隐去自己失踪后真正的经历,讲完怕年轻人追问,立马问起他来:“你那边顺利吗?”
“收复东方要塞费了点儿功夫。”说这句话时积达有些动容,攻入要塞那天的情形他还历历在目,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嗅到堡垒中浓重的腐臭味,“他们把叶茨将军化为厉鬼,我们去的时候那里就是个死城。我……”积达持鞭的右手不自主地抖动起来,紧咬牙关避免去回想亲手将冰符钉入荆棘战神心脏的触感。
“没有趁机回老家看看?”古舒达适时出声将年轻人从惨烈的记忆中拉回来,“我没记错的话,是八幡吧?”
积达深吸口气,略带感激地冲古舒达点了点头。“八幡隔着海,没受到多大影响,还好。”
古舒达点头回礼,改换话题问雅雷史安当下的情形,积达渐渐恢复从容,滔滔不绝介绍起雅雷史安重建的情况。
“……不去想之前所见的话,你绝对看不出雅雷史安城曾被毁过。”城门打开前,金色短发的年轻人这么同古舒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