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贝尔,古舒达在桌边一直坐到天色开始泛白,中间闯进屋来一只野猫,他拿贝尔端给他的那杯茶喂了,猫咪只是沉沉睡去,给他紧绷的神经略松了松弦。鸡鸣第一声,古舒达接连打几个哈欠,酒劲儿和困意一股脑泛上来,确认贝尔不会再杀回来了,他决定上床眯一会儿。
不过他大概并没有眯多久,再次睁眼时,清晨的阳光才刚从房间朝东的窗框射进来——不是他睡前忘了拉上窗帘,而是屋里又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古舒达披上外套,坐回不久前的同一个位置,隔桌相望的,依旧是位国色天姿,不同的地方在于,如果说贝尔是妖娆的夜色,那如今面前这位,便是灿烂的晨光——金发耀眼,巧笑倩兮,银千年的近卫司令官也正回望着古舒达。
“将军伤好了?”维纳斯明知故问。
“多谢司令搭救。”古舒达礼貌致谢。“在下现在是无官一身轻,司令叫我名字即可。”
“那你也别叫我什么‘司令’了,就叫我维纳斯吧。”维纳斯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随手的小事,不值一提。只是将军,哦,古舒达,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吗?”
“祈请赐教。”古舒达想给来客倒杯茶水,手刚搭上桌上的水壶,忽想起不妥,又放下了,改拿了旁边果盘里的葡萄,剥去皮,向维纳斯那边递了递。
古舒达的行为多少有点儿出乎金发少女的意料,所以她略愣了下,不过极快地便恢复了从容。维纳斯笑着上前,从古舒达手上噙起葡萄,还故意把汁水挤出来,流得他满手都是。
“好甜。”维纳斯一边用舌头舔舐着古舒达的指尖,一边又往前凑了凑,装作不经意撩了下本已开得很低的领子,让原本放在衣服里面的坠子滑出来,吊在颈间,晃晃悠悠,一闪一闪。
古舒达果然被坠子吸引了目光——那坠子通体晶莹剔透,正与他右边耳上的,一模一样。
观察到人已上钩,维纳斯伸手在古舒达的肩上一拍,瞬间周围便换了景色。
“这是——”古舒达环顾四周后向面前的少女询问道。
“欢迎来到我家,金星的玛撒兰城堡。”维纳斯欠身一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来带你参观吧,就从——领主的寝宫开始!”
金发的少女蹦蹦跳跳在前面引路,古舒达的心却越走越沉了下去——这里从地板到墙壁再到天花板都与他曾经到过的一个地方很像,一个他曾经在“梦里”到过的地方。
……
古舒达花了半分钟思考自己是怎么脱离的那兵荒马乱的逼宫现场,他只见到耀眼的闪光,光芒暗下来后他就到了这个奢华的大厅里,思考无果,放弃了。怀里有什么在蠕动,他低头看去,初生的小婴儿伸展着细弱的胳膊,努力想要抓住什么,尝试了几次均失败后嘴一咧,古舒达才反应过来她大概是在寻找食物,他还来不及做点什么,她便大哭起来。响亮的哭声触发了机关,大厅四下刚刚还敞开着的大门一下子都关起来了,墙壁上的雕花装饰一翻,露出一排排尖利的箭弩,全都瞄准大厅中央抱着孩子的古舒达。
……
“怎么不走了?”当先而行的少女察觉身后没了动静,转过身来。
“没,没什么。”古舒达藏起手心的汗水,快步跟了上去。
……
宝座上的女子接手婴儿让古舒达大大松了口气,他一个并没有婚姻经验的男人真的是搞不懂这小小的生物怎么竟比战场上的敌人还要难对付——热了冷了要哭,渴了饿了也要哭。
“吾乃这金星领主,你所言之事我自会核实,还请勇士先在我这城堡盘桓几日,休养身体。”
……
古舒达曾将那段奇诡的记忆全当作梦境,也有那女子自称“维纳斯”的缘故——他所认识的维纳斯,从与黑暗王国开战前他们就认识的维纳斯,从来都是现在行在他身前几步的这位娇俏女郎——“梦中”的那位虽也是金发碧眼,可她的发带着波浪,她的眼非碧空而是海洋。不过他现在明白了,当他面前的这位“维纳斯”向着一幅画像盈盈下拜口称“母亲”时,他终于明白了——原来他竟曾穿越时空,原来伤他的真的不是沙漠里的妖魔,而是那个手持红石榴手杖,与小公主的守护者们同为水手战士的女郎。
哦,还有,他当时怀里抱着的那个婴儿,应该就是现在的维纳斯,就是面前这位银千年的近卫长官吧——还真是巧合呢。
“你认识这画里的人吗?”维纳斯将古舒达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适时问道。
“认识。”古舒达没有防备,轻易就吐出了肯定的话语。
——然后手臂和腿脚传来的疼痛告诉他,他说错了。
随着手脚被勒住,古舒达看到周围的景色又变化了。
锁链勒紧他的手脚后将他整个人抛在半空,又狠狠向后拉起,瞬间的超重后紧接着是脊背撞上冰冷又坚硬的墙壁的钝响。以普通人类的肉体承受这样的撞击,使得他全身的肌肉、血液和组织都产生了极大的震动,耳边像上百个齿轮在一起轰鸣,眼前的物体拖着层层幻影,喉头有甜腻的滋味泛上来,他竭力咬紧牙关,生生将那口鲜血又咽了下去。
等到视线终于能再次聚焦了,他看见那位如灿烂晨光般的少女一手短刀一手皮鞭正站在面前笑看着自己。
金发的少女和银发的男人不再是身处华丽的宫殿中央,而是转进了一处暗无天日的牢房。
维纳斯拿短刀的一面贴上古舒达的脸颊,刀刃向下滑到他下巴处,食指微微用力挑得他不得不努力抬起头来。
“真是张俊俏的脸呢,难怪母亲会被你迷惑。”
维纳斯一边说着一边调转刀锋,划开古舒达的衣衫,让他结实的胸腹肌肉都直接暴露在空气中。
她动作的同时,背后显现出一块屏幕。起先只是一些画——画中人全部都是古舒达;然后出现了一名女子——是她画了那些画;接着年幼的维纳斯从镜头外跑进来,画画的女子回过头——果然是他曾见过的,金星的上代领主,曾经的维纳斯郡王;年幼的维纳斯问道:“母亲,这画中人是谁?”上代的维纳斯答道:“他是我毕生所爱,便是他将你送来我身旁。”
维纳斯手中的短刀和皮鞭同时在古舒达胸前游弋,待到屏幕上的片子放完,她又开口道:“身材很不错呢。也是,如果不能全方位让母亲满意,又怎能被她引以为‘毕生所爱’,久久不能忘怀呢。”
“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就慌了?胆子好像没有很大嘛。”维纳斯掩口轻笑,不过还是回答了古舒达的问题:“我啊,我不过是想……”——她手中的皮鞭突然扬起,重重抽了下去——“让你这负心汉尝点儿苦头呀!”立马在古舒达的胸前抽出一条血红的印迹。
鞭子一下又一下接连不断落在古舒达头上身上,维纳斯越抽越狠,终于那根皮鞭经不住力道,断开了。打红了眼的维纳斯抄起短刀就挥上来,差点儿砍在古舒达脖颈上时终于收了手。
古舒达在看到维纳斯换短刀时就闭上了眼睛,他虽模模糊糊想到了些事情的关窍,但又没完全想通,更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解释,思来想去决定豪赌一把——她既救了他一次,应该不会再亲手送他去死。
“你看出来我不会杀你了是吗?”
古舒达听到维纳斯这么说完,就觉得右边耳朵被拽得生疼,睁开眼,她手里拿着另一只冰凌形的耳坠直直戳在他眼前。
古舒达下意识往后躲了躲,惹来维纳斯一个膝击,这下他整个身子都向前拱起,胸口一滞,几乎要断了气。
“母亲临终前把我叫到床前,交给我这个耳坠,让我发誓若见到持有配对的另一只耳坠的人时,务必要护他周全。”维纳斯扔掉手里的短刀和断鞭,退了两步,缓缓讲述着,“她画中的人都戴着这个耳坠,我自然明白她是怕我如我平常所说的那样‘教训那个负心汉’才有此一策,但想来地球人寿命短暂,负心汉应是早成了一抔黄土,所以我才答应她的。
“我现在可是非常非常后悔啊,我没想到还有如此操作,你竟是穿越时空而去的。
“你说什么?哦,在雅雷史安的皇家花园第一次见到你时我盯着你看自然是因为母亲的画像了,你还自恋地上来跟我搭话,真是令人作呕。
“那时啊,我确实以为你只是负心汉的后代,毕竟母亲去世都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她遇见你更是一百八十年前了。而且你也从未佩戴过这个耳坠,我甚至想过也许这么相像的两个人只是造物神的一时疏忽,又因着小公主的关系我不得不卖你们王子面子,就没有为难过你。
“直到你重伤回到高昌。
“你的伤是被普鲁托的时空杖打伤的,普鲁托从不离开时空之门,你会被她打伤,那就说明你曾到过时间的狭缝,你曾在不同的时空间穿梭。
“你重伤回来后就戴起了这个耳坠,更是印证了我的推断——母亲画中的人,并不是一百八十年前的地球人,不是你的祖先,而是,你本人。
“作为银千年的近卫长官,我执法可是很严谨的,我不会只按照推断就定你的罪名,所以我今天找你来,听你亲口承认,这些鞭子,你该挨得心服口服了吧!”
维纳斯说得激昂,然而话语里透露出的信息反倒让古舒达松了口气——既然她已经知道自己穿越时空的事情了,那重点儿讲起来就要轻松多了。
“我不服。”古舒达凝起力气,缓缓吐出这几个字。
“不服!?你有什么好不服的!你一走了之让母亲背负着未婚生女的名声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让我从小被嘲笑是没爹的孩子受尽了欺侮,母亲到最后一刻还把你挂在心上,然而,然而她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她连呼唤她的心上人都做不到!”
“对……不起。”
“你还知道说对不起啊!你可知道这些年我们母女是怎么过来的?要不是塞勒涅女王庇护,我今天根本无法站在你面前为母亲讨还公道,也许金星领都没落了也说不定……”
当维纳斯说到“塞勒涅女王的庇护”时,古舒达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滞了一滞——他将要告诉她的,就包括那个狠毒女王的真实面目,她如此崇敬她,他的话她听得进去吗?——古舒达因这些思量只停顿了几秒,维纳斯换了根鞭子又兜头盖脸抽了上来。这次比刚刚抽得更狠更快,鞭子上似乎还带有倒刺,疼痛感从古舒达的周身涌向大脑,他没来得及再说出一个字,就生生痛昏了过去。
古舒达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外日已西斜,赛西达正在帮他擦额上的汗水。
古舒达抚开赛西达的手,强撑着起身,环顾房内不见那个金发的少女,赛西达上来扶他,他紧抓住赛西达的胳膊问道:“维纳斯呢?”话出口才发觉嗓子又干又哑。赛西达表情有些难看,但还是扶他靠在床头,然后走去桌边倒水给他。
古舒达接杯在手犹疑着不敢入口,赛西达似看懂了他的顾虑,特别加了句:“这是我新烧的水。”古舒达这才一饮而尽,将杯子又交到赛西达手上示意他再满上,连喝了三杯才停下,小声向少年道了谢。
赛西达将杯子和水壶都放回桌上,就这么背对着古舒达回答起他前面的问题来:“维纳斯已经回去了。她说她是来通知我们可以回雅雷史安的,回去参加王子和倩尼迪公主的婚礼。明天接待过大神殿派来的祭司后我们就可以启程。”
“哦,我知道了。”古舒达平淡地答到,却不知怎么触动了少年的神经。
赛西达猛地转身扑到他床前,碧绿的眼眸逼视着他:“你到底知不知道爱惜身体?辛辛苦苦救回你是让你这么作践的吗?昨天晚上你们玩得很激烈啊!连那种下作的药都用上了!”
“什么……什么药?”古舒达一头雾水,那壶里不是贝尔下的安眠药么?怎么听赛西达说起来……
赛西达并不想多解释,吼了一通后就摔门而去,不过临走前还是吩咐了门口的亲兵去取些吃的来,没有坐视他的姐夫饿死。
在亲兵送食物进来前的一段独处时间里,古舒达检查了一下身体——全身完好,甚至未见一处鞭痕。
“都是幻觉吗?”他小声问自己——毕竟就算是银千年的科技,也做不到一秒间来往地月,更遑论更远的金星——不过疼痛却那么逼真。
到用完晚饭亲兵收走餐具时,古舒达决定先放一放维纳斯的事情——王子和小公主的婚礼时她一定会再来雅雷史安的,到时候再和她说清楚吧。
离开精绝城的维纳斯径直回了真正的玛撒兰城堡,坐在领主宝座上,把玩着那只晶莹剔透的耳坠,默默回忆过去。
作为上代郡王唯一的女儿,金星的第一公主,维纳斯本该是集万众宠爱于一身,可惜她有个“来历不明的父亲”,凭空为她的人生增添了许多坎坷。
从她记事起就受尽了城堡里大小贵族公子的白眼,没有人将她这个“第一公主”看在眼里,在他们眼里她只是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男人的女儿”,无依无靠,没有父族的支持,等哪天郡王有了王配生下出身高贵的公主,她就可以被丢到角落里自生自灭去了。就连他们身边的侍从都敢在没有人的地方直呼她为“野孩子”。
等她再长大点儿,被母亲带在身边教导政事的时候,她看到那些贵族大臣在朝堂上便敢冲撞主上,三句话不离“郡王请立王配”,甚至有人要母亲“退位让贤”。母亲抱紧她,她也抱紧母亲,偌大的玛撒兰城堡,她们母女只能彼此相依。年幼的维纳斯还不能正确理解复杂的政治,她简单地把母亲和自己的苦难归结在那个虽然离开了却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她们生活的男人身上,对他的憎恨支撑着她度过了那段不短的日子,直到……
直到小公主倩妮迪出生。
因为小公主的出世,她被召去银色月宫,成了小公主的守护战士。维纳斯拼命的训练受到了塞勒涅女王的关注,女王单独召见她,告诉她——“我也曾和你一样,可现在我成了女王”。女王的鼓励给维纳斯灌注了无限力量,她在大比武时一路赢到最后,赢得了守护战士首领的位置,母亲也在女王的支持下正式立了她为继承人。年轻一茬儿的贵族公子们开始把目光放在她身上,直到这个时候,她的母亲仍然孑然一身。
再往后啊,再往后没多久母亲就病倒了。她那柔弱又坚强的母亲,急速地憔悴下去,拿不起画笔了,便叫人把所有“那个人”的画都摆在她的床前,只要她醒着,没有一刻移开目光……
“他到底有什么魔力……”维纳斯自言自语,像是在质问天国的母亲,又像是在质问自己——她在塞勒涅女王的必杀令和母亲的遗愿中选择了遵循后者,在那一刻,她背叛了她崇敬又憧憬的女王。
“唉……”最后看了眼那枚耳坠,维纳斯将它放回衣服里,起身离开宝座。
她想,即使没有母亲的遗言,她大概也下不去手杀掉他。
终究,是父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