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章很顺利地发了出去,雅雷史安方面堪称迅速地给了回应,大力赞扬之外,还表示安排好的祭司已经启程上路,将会以最快速度赶到精绝。同这个好消息一起来到的,还有另一个更好的消息——黑暗帝国的首脑美达利女王在措温布湖边被击毙——战争终于结束了。
战争结束了,精绝城上下也解除了戒严状态,赛西达这才终于有时间处理自己的家事——安葬已去世多年的亲人们。他在古舒达的建议下选了城外一处山坡,面朝雅雷史安,以表对帝国的忠诚。
“要是姐姐还活着该多好啊!你们夫唱妇随,琴瑟和鸣……”立起桃莉达的墓碑时,赛西达感慨起来。古舒达就并排站在他身边,显然是听到了,但是面上波澜不起,并没有什么反应。
也难怪,这里埋葬的虽然有他名义上的妻子——当年带赛西达回雅雷史安后,为了使他的监护权合法化,追认了桃莉达为妻——然而他们甚至从未说过一句话,唯一的一面也只是提亲当时,隔着帘子那么模糊的一望。
因为这个“已婚”的身份,从十九岁上开始,古舒达的女人缘便大不如从前了。与其说他会怀念桃莉达,还不如说他会怀念贝尔更能令人信服。毕竟,那是他未婚生涯里,最后的一段“艳遇”。
七年前,雅雷史安神殿占卜决定了王后的人选——花剌沫年轻的公主贝尔。花剌沫是黄金帝国版图最西部的游牧民族结成的国家,虽说早已向黄金帝国称臣,但一直处于听调不听宣的超然状态,也并不纳贡。借联姻的机会加强黄金帝国对花剌沫的控制力,对帝国中枢来说绝对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因此黄金帝国朝堂上下都为这个天赐的机会兴奋不已,大张旗鼓选派了使团前去预下聘礼。古舒达的父亲也费尽心机把儿子塞进了盛大的使团里,还混了个副使的位置。
跟随使团上路前,父亲千叮咛万嘱咐,使团的正职于他来说只是个历练的机会,别出岔子就行,更要紧的是去精绝城把跟老世伯家女儿的婚事敲定下来。于是路过鄯善时古舒达就脱队去了精绝,此后,直到到达与花剌沫城一河之隔的努库斯,也没再追上大队伍。
就是在这阿姆河畔,古舒达遇见了年方及笄的贝尔公主。
贝尔公主第一次出现在古舒达视野里的时候,可谓是狼狈不堪。彼时的她衣衫凌乱脚步踉跄,正奋力想要逃脱一只斑斓猛虎的追捕。
古舒达也不是一上来就存了“英雄救美”的心,毕竟在当时的情况下,没有容许他想太多的时间,猛虎的前爪眼看就快搭上猎物的肩头了;再者说,贝尔还蒙着面纱。
总之,年轻的骑士在第一时间抽出佩剑,驱马上前,俯身一剑插入了老虎的左眼。老虎吃痛退了几步,正待再跃扑上前,随从们射出的箭也到了,它只保持着蓄力的姿势,再也没能跳起来了。
古舒达刺了那一剑就没再回头,他知道自然会有随从们替他收拾。他只管捞起姑娘,带得远远的,尽可能让姑娘对“虎口脱险”更有实感。
跑出去不知道多远,绕过一个小山坡,再看不到猛虎追捕和殒命的现场,古舒达才收了收缰绳,命令爱驹放慢脚步。
“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伤?”古舒达询问道,他刚刚抱起姑娘时就看到她身上衣服上有多处浓重的血迹,闻起来是人血的味道。
“爱……”姑娘仍未从刚刚被猛兽追捕的绝望中恢复过来,浑身发抖,嗓子几近失声。又喘息了许久,才终于说出句完整些的话:“爱……这是爱丝美露的血……”声音呜咽,泪水也随之涌出。
听说不是姑娘自己的血,古舒达也放心不少。仔细看来,怀中的少女衣饰讲究,想必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她口中所说的“爱丝美露”八成是侍女一类的身份,在危险来临时舍身护主,挡下猛虎一爪,给主人争取到了活命的机会。
怀里的人儿越哭越厉害,古舒达一手控缰,一手轻抚少女的脊背,任由她发泄着情绪。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贝尔渐渐止住哭泣,平静了下来,到后来甚至在古舒达怀里睡着了。偌大的草滩仿佛只剩下他们这两人一马,天地寂寥,唯听见少女轻柔的呼吸声。
也许是一个动作保持了太久,古舒达觉得手臂酥麻,想换个姿势时勾动了面纱;也许是风儿喧嚣,先动手撩起轻纱角,勾引人随它一探究竟;也许就是少年人方刚的血气一时来潮——古舒达总归是在某种情绪的驱使下,揭开了怀中人儿的面纱。
不得不承认,那一瞬间,古舒达是看呆了的,差点儿忘记了呼吸。
不同于在雅雷史安见惯了的娇俏,这西域的美人儿,眉眼浓烈,别是一番勾魂夺魄。
从河面上吹过来的风带着点儿湿气,凉凉的,花容失去面纱的遮挡,直被风儿贪婪地抚摸着,贝尔在睡梦中终是觉出了不妥,微皱眉头,醒转过来。
首先映入贝尔眼中的,是银发青年高挺的鼻梁,然后是浅灰的眼,待她双眼逐渐聚焦,又看清了青年刀削般硬朗的脸部轮廓,和逾欺逾近的嘴角边一抹玩味的笑。
“我们花剌沫的规矩,揭了面纱,可再不能赖掉的。”贝尔趁着吻与吻之间的间隙,说道。
“我们雅雷史安也有规矩,我救了你,你本就该以身相许。”古舒达满不在乎地答着,全然忘记了自己在来这里的路上才刚定下一位未婚妻。
直到夕阳给河面洒满金光,古舒达的随从们才慢吞吞挪到了主人身旁。当时古舒达还嫌他们来得太早,不情不愿地为贝尔戴好面纱,当他们迎面遇上花剌沫王派出来寻找女儿的队伍,当先一人远远就滚鞍下马,一边呼喊着“公主殿下”一边狂奔上前时,古舒达只恨随从们没第一时间跟上来,阻止自己。
古舒达不知道贝尔对他那一日的孟浪是何看法,从那时起,他们就再没说过一句话。但至少,她也并没有说出去,因为从未有人来追究他冒犯王妃的罪过。
赛西达在父母亲人的坟前哭了好久,以至于他们回到精绝城中时,天已经黑透了。晚饭时赛西达基本没吃什么东西,低头喝着闷酒,古舒达也陪着他,他喝一杯,古舒达也喝一杯,还负责给他斟酒。及至把不胜酒力的年轻人安顿好,已是月上中天。古舒达谢绝亲卫们的殷勤,独自回到下榻的小院中,他很渴,因为酒精的作用,他现在只想喝杯凉水润喉。
推门进屋,转身关门。一杯香茗适时递到古舒达眼前,他伸手接了,还说了句“谢谢”,正要一口饮下,在杯子挨上唇舌的前一秒,终于意识到房间里来了位不速之客。
“太大意了,灯亮起来那一刻我就该做出反应了!要是刺客……”古舒达惊出一身冷汗,瞬间酒醒了大半。
“怎么不喝了?怕有毒?”来人注意到古舒达已经察觉,轻声笑语,转身到古舒达日常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来人不是刺客,却比刺客更难对付。
古舒达放下茶杯,面向来人站定,他们之间还隔着一张圆桌,算是给自己留下的安全距离。
圆桌后是张熟悉的脸,依然美艳不可方物,只是发色不是曾经的红,而是夜空般的黑,这样的她古舒达只见过一次——透过月宫的巨型监视器,他看到她战胜叶茨,轻而易举拿下他们黄金帝国最强的东方要塞。
“贝尔公主,或者,我该称呼您为贝尔女王?”古舒达试探道。
“呵”贝尔哂然一笑,“那些啊,都是给外人叫的,你还是叫我贝尔就好。”语气中透着丝刻意的熟稔。
古舒达没有答话——贝尔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一定有她的目的,绝不是来跟他叙旧的——他决定静观其变。
贝尔见对面的人不接茬,便改了面孔,轻轻一叹就红了眼眶,微微低头,两只手缓缓捧至胸前,柔声说道:“那时年少的盟约,不知将军可还记在心上?”话音间还带了颤,充满了苦苦守候多年的女子终于再见到情郎时那种忐忑和不安。
如果是个普通的美人,如此娇柔模样,还真叫人把持不住,可贝尔哪是什么普通美人,她可是花剌沫的公主,曾经的黄金帝国王妃人选,以及,近两年间肆虐黄金帝国全境的黑暗王国的二号人物。古舒达选择继续木然以对。
贝尔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自那时将军从猛兽口中救下我,我便暗暗下定决心此生非将军不嫁。岂料造化弄人,神殿居然选了我做安迪米奥的王妃……”直把他们那时从相遇到分开的短短几个小时,讲了出叹为观止的爱情传说来。
“我记性还没那么差,短短几年前的事情,我还是记得的。”古舒达怕再不开口阻止,贝尔能在这里一直讲到天亮,到时候被人看见他私会叛党,即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的。
“你还记得?!”贝尔以手掩唇,一副又惊又喜的模样,只是再努力也没挤出一滴眼泪来,索性离了座位直接扑到古舒达脚下,双手攀上他的大腿,也不再称“将军”了,直接叫起他的名字来:“古舒达,带我走!带我走!”哭腔倒是描摹的十足十,“古舒达,我们回花剌沫去!我们回花剌沫去……他们在追杀我,那么多人,都要杀我!救救我!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求求你,带我回花剌沫去,求求你……”
古舒达似乎终于被打动了,慢慢蹲下身子,让贝尔埋头在自己膝上,一边抚摸着她波浪般的长发,一边说道:“别怕。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贝尔肩头耸动,隐隐有抽泣的声音:“我们回花剌沫去,我们两个,你陪着我,一辈子陪着我,好不好?”
“别怕,有我在,没有人能伤害你。”古舒达继续温言安慰,轻轻握住贝尔双臂,尝试扶她起来。美人儿娇躯软软,柔若无骨,并不配合,仿佛倚在他怀里才有安全感。
“多养你一个人对我来说还是轻轻松松的,只是你的身份跟外人如何交代……又要避人耳目,我又不想委屈了你……”古舒达拧紧眉头,好像在用力思索着什么,没注意到怀里的抽泣声,渐渐止了。
片刻,古舒达舒展了眉头,好像终于想出了解决方案:“有了!”只是眉头刚舒展一下,又拧上了。“恐怕,还是要委屈你了。还有,借你们的教义之名……”古舒达一边说着,一边又伸手试图再次扶起贝尔,贝尔这次不再违拗,顺着古舒达扶她的力道,就直起身来。古舒达继续说道:“如果只是个侧室,他们应该不会过多纠缠,你只要染回红发,再戴回面纱,就说是信仰使然,好好待在家里不要出门,不让他们见着面,他们也是口说无凭,不能把你怎么样的……”
贝尔直起身来,面上没有丝毫哭过的痕迹,眼中更是冰冷:“所以,你是不肯跟我回花剌沫咯?”
面对贝尔的画风突变,古舒达也没有丝毫讶异,平静结束之前的话题,微笑对答:“所以,您的目的,从头到尾都只是回花剌沫咯?”
贝尔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不然呢?”
古舒达抬手擦了擦嘴角,手背上多了一丝血迹。
“你们这些雅雷史安强盗!信仰对你们来说就是这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仿佛是忆起曾经的不堪,黑发的女王眼中恨意渐炽,“你以为你是谁?谁要做你的侧室?!”贝尔挣脱古舒达的搀扶,站起身来,居高临下:“这会儿来捡便宜卖乖了?当初他们逼迫我时,你在哪里?你可有替我说过一句话?!这会儿来装好人,你早干嘛去了!”
古舒达也不辩解,他也无从辩解,贝尔说的都是事实——两年前,安迪米奥王子即将成年。天还没暖起来,贝尔便依照当年的约定启程往雅雷史安来了。可就在贝尔出发之前没几个月,王子在地月两国建交的庆典上,认识了银千年的小公主倩尼迪,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满心都是与小公主双宿双飞,怎么可能再愿意与贝尔履行婚约?甚至还说出“要联姻的话父王亲自出马岂不更给他们面子”这样的话,可把他父王母后气得不轻。因着王子的反对,原定的对“王子妃”的迎接规格,都不用了,贝尔一行静悄悄被接进了王城。还没等陪同的使臣反应过来,就来了“王后请公主入宫叙话”的邀请。国王夫妇大概是抱着儿子可能什么时候还会回心转意的想法吧,用“适应天朝生活,学习王妃礼仪”的名义将贝尔困在宫中,还授意神殿抓住她异教徒身份问题,在劝导她改宗这件事上拖延时间。摘面纱,禁礼拜,破斋戒,所有细节都不可以再留有她自小就相信、崇拜的神的痕迹,稍有不从就会被处以长达数天的禁闭。
“既然你不肯主动跟我走,那我就只好用强的了。”贝尔冷冷说道。
古舒达没有看到她是怎么出手的,但是剑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她对付叶茨那时也是这样……”古舒达心下暗惊,“难道她现在还保留着美达利给予的力量吗?”
“将军,请。”贝尔紧了紧手中的剑,另一只手指向门的方向。
“唉……”古舒达叹道,“我一个刚卸任的武官,你带着我,也不能让他们放你过天山的。也罢,我便陪着你一起死好了,虽然我不是安迪米奥,也略可以在黄泉路上陪陪你吧。”
一直对情绪收放自如的贝尔女王,听到“安迪米奥”时,终于是流露出一丝温情。
古舒达敏锐地捕捉到了贝尔的情绪波动,故意刺激她说:“安迪米奥好像打算尽快迎娶银千年的小公主,不过你我大概更快就要离开这世上了,无需多为他们操心……“
但是贝尔并没有如他预料的那样情绪激动。
“事到如今,你小命就在我手里,还敢跟我耍这些花招?”贝尔手上稍稍用力,古舒达颈上霎时间多了条浅浅的血痕。“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现下四方初定,各路诸侯对年轻的君主多有猜忌,安迪米奥要理顺朝堂上的千头万绪不知道要多少时间呢。要迎娶银千年的小公主,怎么说也得一年半载之后了。”
“所以你就觉得你还有机会?想要回故国纠集人马再来一战?”古舒达也不示弱,上前一步,反激得贝尔略退了退。“那你可知,黄金帝国与银千年的联军,已经奔着花剌沫去了!”
闻听故国危急,贝尔的气焰也不由得熄了一熄,不过她很快就稳住心神,回应道:“那我更应该快点回去!美达利是月亮上的那个毒妇放出来的狗!银千年狼子野心,她们要的,是把整个地球收入囊中!但凡还有一点儿希望,即便拼上性命,我也要为地球子民不被奴役的命运一战。”
古舒达迎上贝尔坚定的目光,她目光里没有躲闪没有逃避,没有一丝作伪,她话语里透露出的讯息让古舒达突然开始正视起自己“失踪”期间的经历——他记得他在一个极冰冷的山洞里,看到银千年的女王替那团黑雾揭开一角封印,与之做起罪恶的交易;他还看见,那银发的双髻女王,上位路上,也是一路血迹——因着记忆与现实的时空冲突,他曾以为那些都是自己重伤昏迷期间,发的梦而已。
古舒达仔细打量起面前的女人,现在的她,不是阿姆河畔的懵懂少女,不是雅雷史安宫中的弱势人质,也不是黑暗王国飞扬跋扈的女王,跟片刻之前的巧言令色反复无常更是差之云泥。现在的贝尔,让人不由得生出一股敬意。“他们在天山一线布下了何等重兵,王妃殿下您不可能不知道。”古舒达悄然转换了称呼,“臣为王妃殿下的安全考虑,希望王妃殿下息了回母国的打算。”
“那你倒是说说,除了回去,我还有别的选择吗?”贝尔显然是听出了古舒达的言下之意,很自然地放开了架在他颈上的利刃,不动声色间,接受了他的跪拜之仪。
“王妃您现在只能选择出其不意。拦截您的重兵都排在天山一线,臣建议您北上。”古舒达抬起头,观察着贝尔的反应。“翻过阿尔泰山,穿过西伯利亚,美达利的本体,还在北极。”
贝尔的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只一边眉头,微微挑了一记。
“臣恭祝王妃收得助力,再回中原。臣将在雅雷史安城中,为您内应。”
“你还真是狡猾啊,说来说去,你自己都是稳坐交椅,不冒一点儿风险……”
贝尔又与古舒达密谋许久,敲定了北上脱身的策略。贝尔没得选择,不冒点儿风险,就只能坐以待毙。她现如今虽已是孤家寡人,可还放不下那个黑发的少年,那个在她跌到谷底时,唯一照亮她的光——她要从外星女人们手中拯救他。
……
“你的美丽都让面纱挡去太可惜了,应该让更多人欣赏才是。”当她因不愿摘去面纱被处以禁闭时,偶然路过的他是这么说的。
……
贝尔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他说这话时真诚的眼和坚定的脸,还有自他身后照来的太阳为他镀上的光晕。那是她第一次怀疑她一直以来所敬拜的神。神,该是他这样的才对。
贝尔回忆着关于那个人的点点滴滴,在夜色的掩护下,没入无星无月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