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姐姐姐姐你在看什么。”
“嘘,佐伊你小点儿声。被父亲母亲发现就该说我不矜持了。”
圆圆脸的小男孩儿眨了眨碧绿的大眼睛,小声问:“那姐姐你到底矜持……”话没说完,就被亚麻色头发的姑娘一把搂住,捂上了嘴巴。
两双碧绿的眸子都盯着帘幕的那一侧,客座上的那个银发青年刚刚有往他们这里看了一眼。
「好漂亮的人啊……」小佐伊默默地想。他的眸子是浅浅的灰,睫毛长长,高鼻深目,脸部线条硬朗,因为坐着看不出身高,但小佐伊觉得他一定要比父亲更高大许多,还有那宽厚的肩膀和骨节分明的大手,被他抱着一定比被父亲怀抱更加安全踏实吧……
“姐姐姐姐你喜欢他么?”小男孩儿悄声问。
“我……嗯”少女的脸颊像是熟透了的苹果那般红,喏嚅着发出几个音节。
“佐伊也好喜欢他,好喜欢好喜欢!”
“佐伊……”姐姐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外面的动静又引开了注意力,那个银发的青年好像跟父亲母亲说什么“回来的时候”、“迎娶”、“桃莉达”,小佐伊看到姐姐的脸更红了,颜色一下子就蔓延到了耳根……
……然后,佐伊又看着那红色越来越艳,姐姐原本带点婴儿肥的脸颊迅速地消瘦下去,呼吸也似变得很艰难。渐渐地,姐姐咳了起来,咳出了黑红的血,后来自己也跟着姐姐一起咳起来,然后周围一下子黑了下来……
……桃莉达姐姐又说话了,声音没了之前的温润,干干的,像生锈的锯子在锯着木板:“……佐伊,佐伊……佐伊我不想死啊,佐伊……我还要等他回来,我还没披上嫁衣……”没有说完的遗憾在黑暗中戛然而止,借着窗上钉着的木板缝隙间漏进的几丝光线,佐伊看到污血从姐姐的七窍中涌出,淌花了她已瘦得皮包骨头的脸上修饰得还算精致的五官……
“啊———!”
……
“桃莉达姐姐!”赛西达从噩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来,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怎么了?”一盏油灯的微光燃起,给赛西达带来了些微暖意。跳动的火苗勾勒着那人宽厚的肩膀和骨节分明的大手,一如七年前,从塔中救出自己……
……
“水……”佐伊觉得喉咙干涸得快要烧起来了,门上的小窗口已经好久没有开过了,没有人来送饭,水瓯也早倒不出一滴水来,桃莉达姐姐也好久没再说过话,是睡着了吗……
“哒哒哒”有什么人在攀爬塔内的阶梯,是真实还是幻觉……
“吱呦”是门被打开了么?好像周围亮了一些……
“这里还真有幸存者?!”一个陌生的声音……
“地上一个,床上还有一……呃!哇啊啊!……血肉模糊啊……”另一个陌生的声音……
“嘘!都给我闭嘴!”啊,这是一个听过的声音!
然后就没有人说话了,佐伊只听得到金属敲击在一起和布料摩擦以及皮靴凌乱地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好像角落里还有人在呕吐的声音……然后自己就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比父亲更加安全踏实的怀抱,被那骨节分明的大手抚过额头,无比安稳妥帖,他突然就想睡着了……
……
后来,赛西达听到的说法是,在自己和桃莉达姐姐被关入塔中以后,城内爆发了一波更加凶恶的疫病,他反倒因为早已被隔离而躲了过去。古舒达说当他再回到精绝城时整个城已是一片死寂,赛西达的父亲母亲和姐妹们的尸体交叠着偎在一起……
“那桃莉达姐姐呢,她跟我一起被关在塔里,也该躲过了吧?”在一段时间内,这是年幼的赛西达最爱追问的问题。
那人的回答总是带着犹疑,后来逐渐统一成一种说法:“……桃莉达她大概是想出去求救吧,我看到她跟其他姐妹们在一起……”
……
“胡思乱想什么呢?”古舒达伸手揉上赛西达的脑袋,将他从回忆中唤回来。
“啊,没,没什么。”赛西达挤出丝微笑,又让他担心了,他的伤还没全好,本该自己照顾他才是。
古舒达把油灯放到桌上,脱下披风挂在椅背上。
“你出去过了?”赛西达趿上鞋子,走下地来,倒了杯水递给古舒达。
“嗯,睡不着,随便出去走走。”古舒达只是接过杯子端在手上,他眉头紧皱在一起,似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要讲,“……我刚看到缇泽尔放出的信鸢,往雅雷史安的方向去了……”
“什么?!”赛西达一个不留神,差点儿撞倒了刚刚放下的水瓯。
“……我想你是错怪墨丘利了,这趟精绝之行应该不是出自她的安排。”
赛西达知道古舒达是针对自己白天给墨丘利遣来的人甩脸色的事说的这番话的,可他实在是无法忍受了。
他们离开高昌城那天,收到了雅雷史安发来的文书,正式授予赛西达凯度多子爵之名,着即刻返回领地重整门楣,还安排古舒达一同前往精绝城祭奠亡妻。但在他们拆看文书之前,队伍便已经转了向。这支队伍是墨丘利领来护送他们的,一路上却几乎隔绝了他们与外界的联系,经过绿洲和城镇从不留宿,写了信也被拒绝发出,只有时不时从高昌城来的人送上调配好的伤药,根本就是变相的软禁嘛!赛西达不止一次后悔在拿拉达面前配合苏摩演了戏,墨丘利是说过古舒达的伤情不能再让别人知道,可拿拉达他们是多年的朋友了,一起跟随在王子身边,同过苦共过难的,该是可信的人啊!却偏偏被那女人几句话挑拨就生了嫌隙,自己还天真地当她是救命恩人,还答应为她做三件事……如果当时跟拿拉达讲出了真相,总好过现在在这里做笼中之鸟吧!
“咳嗯”古舒达隐忍的轻咳打断了赛西达的思绪。赛西达赶忙抓起背囊,熟练地翻出一支瓷瓶,倒了两颗药丸喂他吃下,再扶他到榻上躺着。
“唉。”古舒达轻叹口气,顺势握住赛西达的手,直视少年碧绿的眼睛。这孩子是他一手养大的,他太了解他的脾气了,现在怕是正在后悔当时太轻信了那位神医姑娘吧。“有时候,咳咳,”他重又顺了顺气,说道,“有时候,萍水相逢的人偏可能是那真心维护你的人;而你认为熟悉可靠的人,却会在无意间置你于死地。”少年皱起眉头,似在思索他话中所指。银发的男人沉下嗓音,继续说下去:“双眼看到的,并不一定全然可靠,还要用心感受才行。生存是件很艰难的事情呢,盲目的怀疑和盲目的信任,都一样是致命的。”
绿眸的少年低下头静静思考,忽又抬起头直视男人银灰色的双眸,“那我还有可以无条件相信之人么?比如,你?”
银发的男人轻笑出声,放开牵着的少年的手。“还是那句话,除了用眼睛观察以外,再用你的心来感受吧。”
即使已经一再告诉自己要有心理准备,精绝城的破败程度还是远超过赛西达的想象。因不是毁于战火,城墙倒不曾倒塌,只是砖块的缝隙里长满了不知名的花。可踏过吊桥推开城门后,映入眼帘的却尽是满目苍夷——残缺的佛塔、寺庙、宅院、果园,随处可见散落的碎铜片和玉石珠,有些都被人踩得嵌进了街道的黄土地面里。当年有着近万人口的精绝城是商旅西行的必经之路,每日来往商队无数,酒肆热闹非常,集市繁花似锦,而现在十室九空,人口怕只有当年的零头,还尽是些了无生气的僧侣、老人,偶尔可见几个青壮,基本都是眼露精芒面带戾气,不知是从何处窜来的流寇或者逃犯。
“先去拓提寺接你父母和姐姐们的骨灰吧。”古舒达拨马上前,低声说道。当年这里是遭了瘟疫,自然不能再留着尸身入土为安,好在西域各城因山高路远还没有被强行推行国教,民众大都因循着祖辈的佛陀信仰,对火化也有很高的接受度。不过一般人可没那么好运气还留着骨灰,当时是在城外挖了个大坑,无人问津的尸首都拉过去,填满烧掉,再填满再烧掉,最后的灰烬便就地埋了,他们刚刚进城前看到的一片沙棘和胡杨长得特别茂盛的地方,便是当年焚坑的所在了。
赛西达轻轻点头,控着马与古舒达并辔而行,缓缓向着城西去。
拓提寺远看时檐缺角塔倾颓,到了近处却又是另一番景象——院落里收拾得相当干净,房舍整齐,廊阶分明,与城里其他的地方简直两个世界,神龛前香烟缭绕,香火有继,信众虔诚地磕头祷告,同旁处富庶城市似无两样,只有从单薄的身影上才看得出他们的生活其实并不太好。
“这边请。”赛西达一行人刚进山门站稳脚跟,一位瘦瘦高高的黑皮小和尚便迎上前来,“师尊已经恭候多时了。”
“上师神通,料定了我们今日必到么?那就有劳小师傅前面带路吧。”古舒达双手合十与小和尚见礼,说着恭维话。赛西达在旁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这些和尚若真是能掐会算,当年那场天灾怎不示警,叫大家躲了去?分明就是套话,唬人的罢了。
黑皮小和尚领着众人来到一处僻静院落,示意缇泽尔和士兵们在院中等候,只引了赛西达和古舒达两人向偏殿去。到得殿中扑面来一股异香,正前方莲台上鎏金大佛威严闪亮,赛西达环顾四周,只看见一大腹便便胖和尚背对他们团身坐在角落里,于是正想喝问小和尚搞什么名堂,说好的上师怎地还不现身,却见古舒达恭恭敬敬向那胖和尚拜了三拜,唤道:“方达上师。”
“喔,是古舒达施主啊。经年不见,别来无恙否?”那胖和尚拿足了姿态,偏等古舒达唤到第三声时才慢悠悠回过身来,虽是与古舒达问着话,一双眯缝眼儿却尽在赛西达身上上下打量,看得他极其不舒服。
“我辈俗人,浑浑噩噩过活罢了,哪像大师你,比之当年反显得更加年轻了呢……”
赛西达听他们两人弯弯绕绕甚是无趣,那上师遣黑皮小和尚为他取亲属骨灰,他便瞅空跟了上去,再回来偏殿时,正听见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不由得慢了脚步,想细听端详。
“……那孩子便是当年你抱来求我医治的那个吧。当时真是一副救不活的模样,现在也养得生龙活虎了呢。”
“全仰赖大师妙手回春,大师再造之恩我们片刻不敢稍忘。今次来得仓促,随身所带不多,这些权作为佛陀修补金身之用吧。”接着便是一阵沉闷的金属叮当,估计整个钱袋都被递到了那大师手上。“他日我们自当备好香油金箔,再来礼佛上香。”
“这个好说,好说。”赛西达只觉这大师话里话外透着股子贪得无厌,正想推门进去叫古舒达一起离开算了,那大师下面的话霎时让他心头一股无名火起——“我当年就跟你说这孩子命途多舛尘缘纷乱,要入我佛门四大皆空才能六根清净,你不放心非要带回去养活了再说,现在他已健健康康,我听说还成了领兵打仗的将军呢,施主还有什么理由推脱?”——赛西达抬脚踹开殿门就冲胖和尚吼道:“你这秃驴满口胡言,骗些香油钱还不满足,尽去哄人良家少年入你门下供你驱使,主意竟都打到了小爷头上!!你们手脚健全却四体不勤,日常糜费全靠信众供奉,外面跪着的信徒皮包骨头,你却满肚肥油坐在这里!还有!还有拿了人钱财又不与人消灾,当年瘟疫横行哀鸿遍野时你们都做了什么!救了我一命过这许多年还借机要求各种供奉,当时那些死去的呢?是不是就是因为填不满你们这无底洞才只能混在戈壁的土壤里做了肥料!”
“赛西达!!”赛西达还想继续说下去,被古舒达沉声打断。
少年又张了张口,在古舒达严厉的目光下终是没发出一个音节来。
“让大师见笑了。”古舒达回身向胖和尚深鞠一躬,“内弟今日乍回故乡,心情激荡,有些话说得不妥,还望大师别放在心上。我先带他回去安顿,改日备好供奉,再来领受大师教诲。”说完便挟了赛西达退出殿外。
候在门外的黑皮小和尚上前关上殿门,殿中传出来的中气十足的声音说着“随缘,随缘”,在赛西达耳边绕了好久。
“这大和尚有些来头,他要说就让他说去,你何必动气?我又不会真让你随他去做小沙弥。你可是黄金帝国新君的亲信,现在又有战功在身,等回了雅雷史安王子定还另有封赏。他其实也知道请不动你的。”离了拓提寺后,古舒达在赛西达耳边轻声说道。赛西达仍是气不过,却也安安静静没再说话,引众人到自家曾经的宅院歇下,收拾杂草打扫卧房,直忙到深夜。
虽然睡得晚,第二天赛西达却起得很早,觑着隔壁屋里还黑着灯,静悄悄带了人马出去,直奔城西。他回来时候已是日上三杆,刚进书房就见那银发的男人坐在桌案后,一手支颚,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去哪儿了?”
“我……我去……”赛西达实在不习惯对他说谎,心一横,索性实话实说:“我去捣了那大和尚的寺院,免得百姓们被他们迷惑,把身家都捐了给他们挥霍!可惜……可惜被那大和尚逃掉了,不然我定将他……”
“定将他怎么样?”古舒达直起身来,双手十指交叉支在桌上,歪着头看他。
“定……”赛西达一时语塞,他本来想着的是定将大和尚游街示众之类的,想了想似乎不妥,也许有不明真相的百姓反倒要声援于他,而且好歹是救过自己一命的人,确有恩将仇报之嫌,说出来一定会再招来顿说教。
可银发的男人只是轻笑一声便放过了这个问题。他起身走到赛西达身边,递过一笺宣纸。
“宗教有宗教的好处,自然也有坏处,有信仰的人其实更容易被控制,被有心人利用就可能掀起风浪。异教徒之于雅雷史安一直是个不安定因素,雅雷史安长久以来就没有放弃过对他们的消弭或同化。你既毁了佛寺,不如顺势兴建我黄金帝国国教的神殿,在这西域佛陀之国的腹心楔入一枚钉子,想必王子和雅雷史安神殿都会对你大加赞赏。”
赛西达接过那写满字的纸,是已经拟好了的奏章。
“既已到了精绝,我伤势也基本痊愈,缇泽尔应该不会再阻拦我们的通信了,通过官方的驿站发出去吧。”银发的男人说着,向门外走去,见赛西达还愣在原地没跟上,回身拉起他的手臂,“忙了一早上饿了吧,先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