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丘利颓丧地靠着墙壁,捧在手中的杯子里,花瓣和茶叶舞蹈着,她也无心欣赏。
刚刚治疗了一个伤得那么重的人,还没能休息,又得到女王严苛的命令,她现在脑子里好乱。
……
一直到昨天午夜之前,一切都还像往常一样。
晚饭后,墨丘利也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处理完白天最后遗留的文件,就坐到院子里弹奏竖琴自娱自乐。在城堡里工作的人,不管是军官还是士兵,女仆还是马夫,路过的话总会驻足一会儿,虽然这独奏会只是近几个月才有的,他们也已经习惯了。
墨丘利自顾自弹着,人越来越少,当最后一个听众离开的时候,整个城堡已经像夜空一样静谧了,她喜欢在这种安静的氛围中泡澡,泡澡的时候从不叫人服侍,因为她也说不准自己什么时候会出来,直接睡在浴池里也是家常便饭。
不知为什么,昨天浴池的水温总让她觉得不太舒服。也幸亏水温不太舒服,她潦潦草草洗过,刚裹上浴巾,就有人闯了进来。
墨丘利轻呼一声,护住胸部。淡金色头发的美少年也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唐突,躲到纱帐后面,背过了身去。
……
看着眼前的人终于舒展了眉头,安安稳稳睡着,赛西达长长舒了口气,喃喃自语道:“你的命总算是救回来了,多亏了墨丘利……”
说起墨丘利,他不禁又想起昨夜自己的唐突,居然直接闯入了女孩子的浴室。那时候自己满心都是要早点儿见到墨丘利,求她出手救古舒达,脑子里根本没想那么多。要是平时,他是绝不会做出这样不礼貌的事情的。
好在自己身手还算敏捷,几乎在少女发现自己的第一时间就躲到了旁边的纱帐后面。也好在当时似乎并没有人服侍她入浴,这尴尬事儿自己不提,她也不提的话,应该不会再有别人知道了。
……
女孩子的身体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吗?躲在纱帐后的赛西达胸口心跳有如鼓擂,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忘记自己要说些什么了。
不要说如此近距离看到少女的胴体,在这之前,赛西达跟女孩儿交往的经验几乎为零。妈妈和姐姐们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他后来被古舒达带回了雅雷史安,一直养在身边……
赛西达用力摇头,他觉得自己应该道歉,却除了“对不起”再想不起有什么可以说的。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事情紧急,我被冲昏了头脑,我不是……不是有意冒犯……对不起,我……”
道歉的话说得语无伦次,直到墨丘利开口说“没关系,我们先为你带来的人疗伤吧。”语气恬淡镇定,才终于安抚住了他的紧张情绪。
……
“唉,我想这些干嘛,现在最关紧的是赶快让古舒达的伤势好起来啊。”赛西达从回忆中收回神来,伸手拭去银发男人头上颈上的汗珠。似乎是伤口又开始发作了,男人原本已经舒展的眉头又紧紧地拧在了一起。赛西达在屋内环顾了一圈,目光落在了放在床头矮桌上的杯子上。那是墨丘利临走时候留下的草药,据说在镇痛舒缓方面有奇效。
赛西达小心翼翼地伸手到古舒达身下,将他扶起来,再让他把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端起杯子。折腾了好久,急出一身汗,可是没有意识的人根本不领情,完全不配合,黑色的药汁顺着唇角流下,一滴也没有被咽下去。无奈之下,赛西达强抑住对苦味的厌恶,含了一大口药汤,低下头去。
维纳斯来到门外的时候,正好看到淡金色头发的美少年低头吻上昏迷中的银发男人。这个吻悠长而又缠绵,结束的时候少年似乎还意犹未尽,又伸出小巧的舌头舔了舔男人的唇角。
“他们还不知道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呢!”维纳斯在心底笑道,刚要推门进去,却被银发男人耳边一个闪亮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
“有人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情,被普鲁托打成重伤,却神奇地逃脱了。普鲁托认为他逃进了这个时空,女王派出了不少人手,我嘛,以大使的身份将他们带来地球,提供他们个合理合法的掩护身份。”维纳斯低头抿了口茶,“这茶味道不错~”继续说下去,“女王说,那个人受了普鲁托一记破灭喘鸣,只要保证你不出手,别人想救也救不了他,我来看你,也是顺便跟你转达一下女王这个意思。”维纳斯直视着墨丘利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这一次,你一定不能再犯倔脾气了。”
……
“我只是救了一个生命垂危的人,这是我医生的本分,我没有做错!我没有错……”墨丘利一遍遍跟自己说着,女王一向很体谅自己对救死扶伤的坚持,这一次为什么……?
维纳斯去了有好一会儿了吧,这个时候,那个人是不是已经……
“如果那个人死了,他会怎样呢?维纳斯会怎么处理他呢?”墨丘利抬起头来,看向没有关上的门扉,“为了保持现在这种跟黄金帝国高层的友好关系,女王是一定不会放任那个知道真相的少年回去雅雷史安的,那么……”想到维纳斯很可能会对那个少年做些什么,墨丘利再也坐不住了,“不行,我要去阻止维纳斯,那个男人知悉了女王的秘密就没办法了,但是那个少年是无辜的,要我看着无辜的人被杀,我做不到!”
墨丘利冲出房间,一路带倒了雕花的圈椅和桌上的酒壶,她也顾不得了。
刚穿过花园的小径,跨上台阶,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墨丘利差点要哭出来。她来晚了吗?是她的优柔寡断,是她的犹豫害了他啊!如果她能够早点下定决心的话……现在太晚了,维纳斯已经执行了女王的命令,那个男人必死无疑,那个少年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不要一脸看着杀人凶手的样子看着我。”银千年的近卫司令官兼出使黄金帝国的特别使者维纳斯也看到了走廊尽头的墨丘利。“你们在地球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仗,谁手上没点儿血腥?”
墨丘利无法反驳。她一直避免让自己去想这件事情,这场战争中,她虽然没有直接站到阵前,可是那一条条计谋、一场场战役规划,不知道送掉了多少人命,她早就是双手染血的刽子手了!还说什么救死扶伤,还说什么不能滥杀无辜,真是好笑!
看到墨丘利两腮挂着泪珠,又露出自嘲的笑,那种痛苦的神色让维纳斯不忍再看下去,抬起脚步,从萎顿在地的好友旁边走了过去。 “他没有死。”步下台阶前维纳斯扬声说道,没有回头。
“嗯?”
“这件事我会想办法瞒过去的,你赶快治好你的病人……”维纳斯说着招来自己的坐骑迦楼罗,像来时一样,趁着天还没有大亮,消失在了东方的鱼肚白中。
“公主?你在这里做什么?”墨丘利的贴身侍女苏摩在去给昨夜闯上门来求医的病人送药的路上看到她的公主呆呆坐在走廊地上,脸上似乎还有哭过的痕迹,着实吓了一跳。把托盘往旁边的廊椅上一放,赶紧去拉地上的人。“公主快起来吧,地上凉。”
“嗯。”墨丘利木然地答应着,搭上苏摩扶她的手,站起身来。
“真是……多亏了你,他总算,总算是活回来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表达我的谢意。我真的好怕,一直好怕,开始是怕找不到他,找到了以后怕他就此长睡不醒,这下,这下总算好了……” 在一次例行诊治的过程中,古舒达悠悠醒转,此时距他被送来就医还不到十天。喜不自胜的赛西达破天荒地在诊治结束后送了送墨丘利医生——在古舒达的要求下——显然我们的美少年更想留在那位年长者身边。
漫步在廊间园内,嗅着被太阳晒得愈发浓郁的花香,从来专心学术不谙世事的神医有些熏熏欲醉,脸颊不知是不是被花色所染,也有了种别样的嫣红。
“墨丘利先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要不这样,我替你做三件事,不管是什么事情,就算是拼了命,我也一定为你做到。”
“不,不需要这样的……”赛西达的提议着实吓了墨丘利一大跳,她一个劲儿的摆手摇头,手足无措到话都快说不清楚了。在她看来,自己不过是尽到了医生的本分,对送上门来的病患尽力医治,实在是没想过要受病患家属什么报答。
正当两人推推让让一个非要报答一个坚辞不受的时候,花园里闯入了第三个人。
“好啊赛西达,王子几次三番的催促你都置若罔闻,原来是在这里忙着泡妞呢!”
赛西达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蓄着褐色卷曲长发身材高大的青年堪堪从花树间绕了出来。看清来人后,赛西达原本绷紧的神经不由得松了下来:“拿拉达,原来是你啊,吓我一大跳。”边说边走上前去,想要给老熟人一个礼节性的拥抱,却被来人轻飘飘挡了回来。
“免了。”
然后拿拉达径直走到墨丘利面前,与她见过礼,才又回头冲赛西达喊话:“古舒达呢?北地的军队现在是在你俩谁手上?赶紧跟我做交接,然后你俩给我快点儿滚回雅雷史安,让王子等急了,有你们好果子吃!”
赛西达不知道拿拉达这无名之火从何而来,看他脸色很不好看,就干脆收了心思,先带着他向古舒达房里去,一路无话。
结果扑了个空,却见墨丘利的贴身侍女在屋里擦擦抹抹,干着粗使丫鬟们的活计。
“大将军这时辰不都是在帐里处理公务的嘛,小将军怎么忘了?”赛西达询问古舒达的去向,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
虽心下诧异,赛西达却也知这不寻常中定有玄机,便不再多问,转身招呼棕发的男人,“拿拉达,看来得劳烦你跟我出城跑一趟了。”
“本来我也是要去军中的。”拿拉达话音还是冷冷的,当先走出门去。
出城的路上赛西达故意拉着拿拉达东看西看,美其名曰“见识西域的风土人情”,心里却是盘算着好歹拖延些时间,让那人能有更充分的准备。
两人踏入军营时,古舒达正在跟阿多尼斯说着什么,看到他们来,扬声打了招呼:“拿拉达、赛西达,你们来啦!”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一点儿也不似重伤初愈之人。赛西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真的是一个时辰前刚从昏迷中醒来的那个男人吗!
“这是各营的花名册,”古舒达合上手里的本子,走上前来递给拿拉达,“伤病和减员的情况都有记录,要是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问阿多尼斯,他会留下来协助你的。”
拿拉达接过名册,也不翻看,转手就递给后面跟着的亲兵,只笑着问银发的首领:“你倒是准备充分啊!”
“鸟儿比马儿脚程快嘛,从接到军令起我们就开始准备迎接你这位安西都护大人了。虽然还是匆忙了些,大体上该是不会错的,真要是有什么小毛病,你可要多帮着担待些啊。”
“好说好说!”
赛西达看着两人一边虚伪地客套,一边故作热情地拍着对方的肩膀,愈发是猜不透事态了。
“你没事吧!?”车队刚一离开高昌城,赛西达就钻进古舒达车里,关切地问道。
“……墨丘利给的药在左侧窗下的格子里。”半躺着的男人声音透着疲惫,“许是伤口又裂开了……”
“那个拿拉达,拍那么狠干嘛啊!”赛西达扑到暗柜前找药,嘴里还不忘埋怨着。
“拿拉达一向直爽,他今天这样,摆明是对我有怨气……”古舒达强撑着坐起来,解开上衣扣子,胸前的白绷带透出几丝血痕,红得刺眼。赛西达小心翼翼帮他拆了绷带,在裂开的伤口上撒上药粉,再换过干净的白布重新裹上,他才舒展了眉头,继续说下去:“……恐怕,王子在雅雷史安的日子,不好过啊……”
听古舒达提起王子,赛西达晃了下神儿。他这几天光操心着照顾古舒达,都忘记万里之外的安迪米奥王子还等着他回去呢。粗粗一算,王子最后一次给自己发下敦促班师的诏令到现在已近半月,朝中一定是吵得更加不可开交了吧,拿拉达带来的那些军容壮盛的队伍,是不是也暗暗准备着一旦他们抗命便毫不留情地镇压呢?国虽复了,时局还动荡得很呢……
“……可是我们却不能回去为王子分忧。”古舒达披上外套,掀起车帘,示意赛西达往外看。
“这是?!”赛西达只瞥了一眼,便忍不住扑到窗前,他惊异地发现,车队的行进方向,在由东南向西改变。
“阿多尼斯跟我说,这次旅途的终点不是雅雷史安,而是精绝。”
说话间,一骑传令兵从队伍后方赶上,递进来一卷竹筒封好的军令,马不停蹄,又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