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局】第三回 天池灵珠子

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乃元始天尊亲传弟子,十二金仙之一,收弟子哪吒,是商纣朝陈塘关总兵李靖与夫人殷氏第三子,实为昆仑山天池畔一颗吸饱了仙气的灵珠子投胎,应运出世,在封神大劫中了了一千七百杀戒,藕身成圣,位列仙班。自那以后他再不长大,再一千七百年过去,仍是粉妆玉琢小娃娃一个,嗓音也仍尖利。

“师傅!师傅你放开我!”
太乙真人打坐在金光洞中央,看似平心静气,其实把徒弟的吵嚷一字不差都听了进去。
这样的日子他已经过了二十年了,当年杨二郎临刑哪吒要再劫一次法场,他赶去催起混天绫把这徒弟绑回来,从此闭关不出,只守着莽撞小儿怕他再闹祸事。

最初是喊“杨二哥是被冤枉的!我哪吒不能见死不救啊师傅!”
是,你小哪吒最急公好义了!可你别忘了你杨二哥好歹也是我师侄,要是能救,我会不救吗?
后来成了“我杨二哥不是那种人!我要为他讨回公道!”
你杨二哥不是那种人。你知道,我也知道。可师傅真的不能放你出去啊。天尊都不护他,你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现如今你只叫“师傅放开我”了。我要是放开了你,你怕不是要立马为他“报仇”去?

“哪吒,”
太乙真人声音不大,但小哪吒听见了。二十年了,师傅终于回应他了。
“师傅你说。”
“你知道为什么是瑶姬吗?”

瑶姬仙子是昊天上帝妹子,是掌欲界四重天的女神,是天眼的持有者,也正是,他杨二哥的母亲。

“师傅?”哪吒不知道自己声音为什么发起颤来,他被锁在洞内石壁上,只能看到他师傅的背影,这一刻他突然惊觉,师傅的白发多了许多。他不自觉咽了咽口水,一双水灵灵杏眼因即将听到秘辛而耐不住兴奋圆睁着,可纤细好看的眉头又皱起川字纹隐约有些害怕。他怕听到的,不是他期待的。

“一滴饱含欲望的汗水,怎么就那么正好滴在了镇殿龙珠上,怎么就那么正好引动三首神蛟吞下,怎么就那么正好,他逃跑的路线正撞上瑶姬,让瑶姬连禀报玉帝都没来得及,就追下界去?
“杨天佑只是个凡人吗?
“那金母元君乃先天阴气所化长生女神,她怎么就甘愿配合张百忍,屈居其下呢?”

“师傅?”

“哪吒,师傅总说‘天机不可泄露’,师傅都说累了。
“瑶姬是被选中的,天尊他老人家也是知道的。所以天尊留下了三首蛟。
“天条必改,天条什么时候改,要怎么改,都是决定好了的。
“杨二郎他……”

“杨二哥,我杨二哥他……?”

“他不肯顺应天命,谁能帮得了他?”

哪吒想答一个“我”,唇瓣翕张,没吐出声儿。

天机既泄太乙真人也放开了徒弟。这藕做身的娃娃似是被彻底震住,竟不复往日暴躁,耐下性子给他师傅端茶倒水捶背捏腿,一连伺候了许多日。

从来没指望过徒弟体贴的太乙真人喝着哪吒泡的普洱混身不得劲儿,可能是本就辟了谷肚子里再没油水儿可刮?反正他觉得这日子他是消受不起,斟酌再三,还是直接问吧:“哪吒,你今后有何打算?”
“回禀师傅,小徒担着天庭神职,来受师傅教导已耽搁日久,该回父亲驾前听命了。”
“嗯,这就对了。回去好好干。”捻块点心递进嘴里,太乙真人为着徒弟的懂事老怀大慰。
“不过,回去前我想先去拜一拜杨家伯父伯母,替二哥看看他们。”
“嗯,也很好。”毕竟结拜兄弟相交一场,太乙真人赞许地点点头。
“再看看三姐,”
“也好。”
“再看看二嫂。”
“这……咳咳、咳。”太乙真人突然叫点心噎了一下。
小哪吒敏锐捕捉到师傅眼中的一丝慌乱,“师傅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太乙真人稳了下心神,挑选着用词:“那西海龙女,就不要看了吧。”
哪吒一听更急了,他知道他这二嫂性子烈,立马就往不好的方向想:“难道二嫂她?”
“她没死,没死!”太乙真人到底了解徒弟,张口就安抚到了点子上。
“那是?”哪吒拧起眉头打量着他师傅,无声的表情满满都写的是“不许骗我”。
“……”太乙真人真是恨自己知道太多。他一向护短杨戬虽拜在他师兄门下然他对这个师侄也是十分赞赏。那件事上他虽拦住哪吒不让出头,事后自己却又遣了金霞童儿关注各方。“人都往前看了,你也莫要被过往束缚。”这大罗金仙打算先讲讲道理,再慢慢道出情况。
小哪吒见太乙真人神色凝重,耐不住听他啰皂,火尖枪一执乾坤圈一套:“哼!师傅不说我自己去看!”
太乙真人见翠绿铠甲在眼前一晃,想起身追去坐太久麻了脚又跌回蒲团上,只好大声喊:“哪吒!哪吒你回来!”哪吒自然不回头,趁着还没飞远老师傅最后劝道,“莫冲动啊!”

哪吒进长安时听人们传颂着龙首原上正在建的大明宫落成后将是如何如何气势恢弘如何如何体现着大唐王朝国运的蒸蒸日上,小少年见过太多兴替对此嗤之以鼻,倒被街边的小摊儿吸引过去。
“老板,来碗羊臐。”
正跟人聊得开心的老板回头看哪吒的眼神儿有些古怪,看他一眼再看一眼自个儿招展的“水盆羊肉”旗,终究止了欲言,打好递过去。
没换铜钱,还好有些东西一直通用,哪吒撂下小小一颗金豆豆,老板眉开眼笑收了,便也不再打量他奇异的装束,还给他碗里又多添勺腩肉,道一声“上元安康”又回去继续话题。
热腾腾的羊肉升起雾气,雾气中影影绰绰像是有些围鼎分食意气风发的过去。

那一趟凶险小哪吒捱了化血神刀是仗着莲花化身才不至登时即死,却也受尽苦楚,一个劲儿寒战,说不出话来。他杨二哥督粮回来专程探望他,看着他伤口把眉头绞得死紧。杨戬离开的时候哪吒想跟他说声别冒险却没挣扎起来,后来他带丹药再上山,果见得左肩上一道刀伤深可见骨。
等哪吒彻底养好伤下山,汜水关已经拿下了。哪吒见得好酒好菜胃口大开,喝到微醺才等得杨戬入席。妙道真君只抱歉催粮耽搁了,自罚三杯被呛到咳嗽哪吒还笑了他。
后来莲花小太子喝多了离席放松,无意中听见兵士们议论,才知道真正耽误他杨二哥的是什么。

“韩荣是殷将,他和他两个儿子害死我们多少将士,让他们曝尸荒野不好吗?”
被哪吒听了壁角的两个小兵原就是在怨怼杨二郎厚葬敌军。他俩经了万刃车阵勉强逃得命来,落下一身伤,自是恨极了韩家三人,这便连带着对杨戬也颇有微词。哪吒本听说是百姓开城迎军的以为是一派祥和,这时听得了前几日战斗的惨状不免胸中激愤,加上喝了点儿酒更难忍耐,冲回席间就是好大声的质问。
整间军帐里时空都似凝固了一瞬,直到杨戬放下酒爵站起身:“哪吒兄弟,你喝醉了。”其他人才继续动作只声音都小了些,还都往这边竖起耳朵来。
杨戬要扶哪吒去休息,哪吒打掉他伸过来的手,又追问:“你不恨他们吗?”故意更高了声音。
杨二郎僵住的手还伸在半空中,他姜师叔开口喝一声“哪吒”,紧接着又有那姬姓武王抢前来,一句“是孤的意思”定下音。

面前的碗见了底,长不大的哪吒太子推开椅子站起来,夜风吹拂下他又想起那天的最后,他咬咬牙强抑下不忿,一杯接一杯灌醉自己,到底还是他杨二哥给他收拾的残局,他杨二哥抱他回帐子的路上好像说了句什么——
“恨太奢侈,伤己伤人。”

哪吒前脚刚走,后脚他要寻的人就坐在了他刚刚的位置上。
“老板,三大碗,一碗不要香葱。”
“好嘞,客官稍待。”
老板嘴里答应着手上已经麻利动作起来,贺兰敏之回头看向敖寸心,见敖寸心跟贺兰敏月低声不知道嘀咕着什么就是故意不看他,默默叹了口气。三天前他下朝路上救了个被人调戏的舞女回家,她们师生二人用一种让人浑身不自在的眼神盯了他许久,他也就稍稍反问了句“看啥”,她们倒是真收起了审视的目光,改为各种刻意忽略他。甚而连今天上元佳节携手同游都不肯多跟他互动。他不觉得自己救人有错,却真的后悔没有当场说个清楚。事情一拖再拖就愈发不好开口了。

一行人默默无言吃完羊肉,敏月说想去义宁坊的波斯寺看看,敖寸心却说想回去了。
“今天十五,我出来前吃了药,该早些回去睡的。”
贺兰敏之看看她又看看妹妹,正踟蹰间远望见武三思武承嗣兄弟俩带着一干仆从突然来了主意。这两兄弟答应得很爽快,说正好也想去见识见识,于是秦王殿下把自家从人护院们跟他们的并在一处,再交代过妹子去完波斯寺也早点回家不要乱跑,便同龙女只两个人先行一步了。

从西市回秦王府的路程不算短,今日上元佳节街上又熙熙攘攘,他们行得更加慢了。一路上敖寸心一直不怎么跟他说话,正要穿过朱雀大街时恰遇上花车,敖寸心被拥挤的人群推搡进他怀里他伸手揽了护住,她轻轻说了声“谢谢”,他忙趁机接口:“不客气。不要生气了好吗?”
敖寸心明显愣了下,扭头看看他,又扭回头咬咬嘴唇微微扬起下巴:“谁,谁说我生气啦?我哪有那么小气。”
“是是是。”年轻的王爷哑然失笑,目光在她故作高傲的小脸上转了圈,伸出另一只手将人搂回来正面对自己:“寸心,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莫要不理我,好吗?”
龙女慌忙垂下视线,声音倒是更软了些:“你哪里有错啊。”
美人儿在怀便什么都可以抛下,张口就来:“我不该救她。”
龙女自幼家教熏陶恩怨分明,自然要驳他:“你这话就错了,见死不救可不是君子所为,你不救她我会看不起你的。”说话间抬起头却见那人一脸计谋得逞的小得意。
更追问:“那你是真的不生我的气了吧?”

花车过去了,他们又并肩前行了一坊的路程,这次是敖寸心先开口的。
“其实你早点说清楚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贺兰敏之欣喜回头下一句却让他如坠冰窟:“我知道的,你那么多救命恩人,可你只娶了我一个,我知道你待我是不一样的。”

正月十六的早朝御座是空着的。王伏胜收了百官的奏折,贺兰敏之头脑昏昏随大流正往太极殿外走,突听得一女声急唤他名字,原来是武后身边尚宫武团儿。
“秦王殿下心下惦念着谁呢,让团儿好生废口舌?”
随武团儿往内廷方向去的路上被她点出贺兰敏之才知道自己领口漏了形迹,拿手扯了扯又听她言道:“莫多事了,皇后都看见了。”只得放弃无谓的挣扎。
进得两仪殿他亲亲姨母已经批起了奏折,贺兰公子暗自忖度以为武皇后叫他来就是为所见他脖颈上的红痕——毕竟虽然去年他拒了婚,但若有转机于两位陛下来说并不是坏事——果然皇后娘娘放下手头折子笑吟吟先来问他:“昨晚月色美么?”

月色朦胧美人娇。

兴许是见他脸色不好看,武皇后也敛了笑容:“听说前几日你收了个舞女?可不要太荒唐……”
贺兰敏之虽心内涩涩不知如何开口说昨夜,但没做过的事情也不能乱认,忙斩钉截铁回口:“不是。”
这下他姨母更拧紧了眉头,干脆起身走到他面前,朗声言道:“作为我大唐的皇亲国戚,在享受皇室尊荣之外也要为天下万民作出表率,你知道吗?”震得年轻人容色悚然,拱手垂颈忙答曰:“贺兰敏之领皇后陛下教诲!”

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妇人将她这位晚辈紧紧盯住,也不知究竟想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终于在他忍不住抬起头时她又笑了:“我不着急。”

风姿俊逸的贺兰殿下已经离开好一会儿了,皇后折子都批了半打,武团儿一双黑漆眸子滴溜溜连转几圈,到底把“为什么不提韩国夫人”这个问题嚼烂咽进了肚子里。

在正月十六的晨光中醒来的敖寸心觉得腰背有些酸痛,望着窗外还光秃秃的丁香木发了会儿呆,叹了口气。二十年了,每个月的十五都要经历一次,却每次都记不住经历过什么。偶尔有些梦境般支离破碎的片段,就比如昨夜的残片里,她离他那么近,她捧着他的脸,她看见他眼里有宇宙有星辰有她的映像,他同贺兰敏之长相一般无二,可是,她心底有个声音却告诉她,他不是。

……
“我知道的,你那么多救命恩人,可你只娶了我一个,我知道你待我是不一样的。”
与她并肩的男人有片刻停顿,落后了半步,又很快赶了上来。
她却主动停下。
她侧过身朝向他。
她捧起他的脸。
……

她趿上鞋走下地来。
原来她嫁过吗?

“二嫂……二嫂……”窗外有童声传来,还探出个小脑袋。
敖寸心走去开门,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得,实锤真嫁过。

这便到了端午节的夜晚。
王府花园,树影深,月挂枝头,酒意酣。

“二哥,再喝……”小哪吒口齿不清举杯再敬,发现对手已经倒下,瞬间咧开嘴笑。爬过去拍拍肩,“二哥,我把你喝倒了!快把解酒良方拿出来!你答应我的,我们这就上天……”
被拍的人不耐挥手,翻了个身。
风一吹李三郎酒醒。
一丝丝红了眼眶,才忆起上次跟二哥拼酒还是为着那猴头,现如今那猴子不仅从五行山下出来了还修成了正果,可他的二哥,他的二哥呢?!
他的二哥再不会笑着唤他“哪吒兄弟”了。

不知不觉哪吒已经在秦王府住了好几个月了。他那天敲开窗子看见他二嫂微皱的眉头改了口,又叫回“三公主”就像他们奔赴封神战场之前那样。也许是这位秦王殿下长得太像他二哥了吧,这几个月来,贺兰敏之尽地主之谊,敖三公主亦客亦主,甚至连温温柔柔的他的妹子都仿佛还在一千七百年前的杨府,那时候他们齐心治水,那时候是多么恣意。
后来他上了天,后来他们成了婚。后来他听说他送去的月饼贺礼耽误了些事儿,他还一直没找着机会跟他二哥二嫂道歉呢。
他的二哥再听不到他说“对不起”了。

敖寸心端着两碗醒酒汤来到花园中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醉汉人事不省,一个孩童哭花脸。那孩童撞进她怀里她忙加力端稳托盘,那孩童说“对不起”她眸光暗淡下去。

又是她不记得了的过去。

玉龙三太子跟哪吒三太子寒暄毕,还没喝上口茶,他妹子先抢上前问他“可有头绪?”
本是有了些头绪的,但她问得这么急,他舌头打转出口的便成了:“我寻思这不是过节了么,回来讨粽子吃嘞。”

观察了两天发现那两人并没有他来的一路上所担心的浓情蜜意,敖烈打算去听听玄奘师傅解玄机。他妹子称“正好我这段经翻完要去交了,我跟你一起。”而那位他离开前对他妹子心心念念的贺兰殿下却推脱“宫里有事”将他的邀请婉拒——他现在可以确定,他离开的这几个月中有大问题。

大慈恩寺坐落在晋昌坊,从秦王府过去一条大路不消片刻就到了。暗示了接经的小师傅多问些问题,玉龙太子三步并作两步往主持禅房奔去,推开门见师父匆忙扯了新纸盖住已经写了字的旧纸,从指缝间他看见了两个字,一个西字,一个祭字。
小白龙无暇顾及其他,尽量长话短说将自己的疑虑同师傅讲一遍,那高僧今日竟不讲佛法,只直言一句:“二郎真君一代英豪,也再没有来世了。”

打方丈禅房出来,本已几乎被说服的小白龙行出没几步突又担心起来——无疑寸心拥有着最多的关于杨戬的记忆,可若她都记了起来,她能带着这份记忆好好活下去吗?
“……那就给她再造个念想呗,我看那小王爷就挺好,长得也像……”二师兄一边啃着小白龙带来的粽子,一边看在粽子的份儿上给小师弟出着主意。他们大师兄从门外进来听个正着一巴掌拍在他脑后,叫他“闭嘴”,还呲了他老猪一个趔趄。回头面向小白龙换了副正经模样,提醒道:“我路过译经院看海鲜妹妹像是已经交好了事,正往这边来寻你哩。”

真龙兄妹俩一路无话回到王府,上弦之月已挂上梢头,听说秦王殿下还未归家。
随便用了些斋饭,玉龙太子正要出门——他这几日晚间都借同另一个三太子切磋技艺避着妹子——拉开门见妹子已堵到了门前:“三哥,吃茶么?”

看着敖寸心摆开架势,小炉、茶具,慢吞吞烧水煎茶,她越不说话越让她的菩萨三哥也不敢擅自动作。他撑在桌上的那只手虚握起来指节随着妹子点茶的动作轻叩桌面,他另一只手摁在膝头让袍衫下摆起了皱。
“三哥难道不想带我回家了吗?”
敖烈接了第一杯茶捧到嘴边时才听得妹子开口,他看着盏中水面又平静下去,心想还是先不吃了吧。
“我当然想带你回家,父王母后,还有大哥,他们都很想念你。”
玉龙太子话说得诚恳,眼神也搭配得殷切,他妹子同他对视着又说了:“那就帮我恢复了记忆,我想起了从前想起了西海,好回家团聚。”
“我明天就再出门,我访遍仙山叩遍洞府,定如你意。”

敖寸心摔上门气冲冲离去,走远后门边暗影里闪出个翠甲童子,张望会儿确定她不会回来了,回身闪进龙太子房内,暗自咂了咂舌,小心翼翼绕过一地碎瓷片,蹴磨到他身边。
“三太子,你已经得了恢复记忆的方法了吧?”
“三太子何出此言?”
“我本是猜的。不过现在我确定了。”

“我可以帮你。”

李三郎兴冲冲要帮忙,可玉龙太子还没拿定主意。一夜无眠在清晨的鸟鸣声和晨光中伸伸懒腰正准备活动活动胳膊腿儿,瞥见王府主人从外面回来,想起了昨日二师兄的提议。

“……你若入我西海,龙宫累藏金银珊瑚珍珠翡翠任君取用,”敖烈觑着年轻人不置可否的神色以为他可能是介意赘而非娶,更加了些价码,“绝比你做王爷还阔绰,更可长命百岁,成仙了道……”
敖烈话没说完是因为从前恭恭敬敬叫他“三哥”的少年竟当他面儿拍了桌子,还吼了他:“你们神仙仗着那点儿神通就觉得可以对我们凡人予取予夺么?”他心下暗叫一声“坏事儿”又听少年继续说下去:“本王就当被狗咬了,请玉龙太子转告寸心公主,上元夜的事我早忘记了,她不用对我负责!”

一刹那福至心灵,玉龙三太子对自己没旁观到的故事有了大胆的猜测。
“秦王殿下恕罪,是小龙无礼了。”站起身恭谨一躬,“今日冒犯全是小龙无知莽撞擅作主张,与我三妹无关她全不知悉,还请秦王殿下不要迁怒于她。”说完叉手后退一步,离去。

贺兰敏之保持着手拍在桌上的姿势站了半晌,终颓然跌坐回去。房门被轻叩响了三响,贺兰敏月拎了食盒进来,亲布了一桌菜,拿筷子递到哥哥手边。
“吃点儿东西吧。”

“姨母说得没错。感情只能带来短暂的愉悦……”
“哥哥!”贺兰敏月惊叫出声打断了她哥哥未及出口的下半句。贺兰敏之松开握断了一双玉箸的右手,任妹子拿手绢儿擦他血迹。
“我没事。哥哥没事。”苍白的安慰无甚作用,他妹妹哭的更厉害了。
“李小公子突然和凌姐姐的哥哥一起走了。哥哥你又这副模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们走了?”秦王殿下这时候才仿佛刚回过神来,“那寸心呢?她也走了吗?”
被他反握住手的他的妹妹一边儿心疼他伤口,一边儿还得赶紧答他的问话:“没有没有,凌姐姐没走。”

敖寸心住处窗台下的丁香花开得正好,她正蹲那儿看呢,此间的主人来了,却不近前,只远远望着她。
“你为什么都给我种成粉色的丁香啊?月儿说丁香还有别的颜色,还有紫的白的,好多颜色呢。”敖寸心知道来的是他,没回头,仍摆弄着身前的花。
“因为你粉色的龙身,我觉得好看。”
“嗯?”敖寸心停了手。
“啊,我回头叫人再移些其他颜色的来便是了。”
敖寸心回过头去所见只剩下背影,想起身追去突然晕眩又跌回来,心口也一疼,就像她偶遇现时与过去影像交叠时一样,就像她刚刚看见这片粉红丁香时一样。所以这也是她曾熟知的景象吗?那被她遗忘的,又是谁的背影呢?

玉泉山上,金霞洞外。
“这草长了这么高,真人……”敖烈望着几乎将洞门封闭住的紫茶灵草,语气里不禁透出些失望——观音大士说若这世间还有人知道如何化解妙道真君的手段,那非他自家师傅玉鼎真人莫属,亦提醒过他要有心理准备老前辈寻访不易,可当真扑空时他还是怅然了——想是自己修行还未到家啊。
“先进去吧。”哪吒就对自家师伯不大见外了,几枪清理掉些草木,小手掌拍拍洞门连呼三声“玉鼎师伯!”见没人应,干脆捏诀撬了锁,踏进半步又回头招呼:“进来吧,没事儿。”

金霞洞中虽没了主人,仍还有满洞古书典籍,两位三太子计较定,与其漫无目的三山五岳四海八荒去寻个自己长腿的道人,不如先筛一遍这些不会长腿的书本。幸而他俩都是神仙早辟了谷了却许多烦忧,每日间醒来就开始翻书,看花眼就去洞外切磋几招,夜里看到实在困了抱着书再睡过去。
暑去冬来,玉泉山上大雪封了金霞洞,就在这时哪吒在一个书架顶部找到了他们想要的那一本。
“找着了找着了!”小少年开心地蹦起来,架起风火轮冲出去绕山溜一大圈烧化了许多雪水,回来见广力菩萨仍保持着他出去前的模样,真如那庙里泥塑的金身般呆愣。

“怎么?你不开心吗?”
“没有,我很开心。”
“三太子不必烦忧,虽然没法让玉鼎师伯亲临指导,但想我哪吒也是玉虚门下数一数二的好手,你就放心交给我吧,我定会保三公主平安的。”

两位三太子回到长安时,还赶上吃了碗腊八粥。
又忙了几日做准备,敖烈说是回趟西海,但回来时所带宝物小哪吒看在眼里深知绝不是一海龙王能拥有的。想了想没问出那句“是灵山吗”,只说:“赶紧祭起来吧,我这就开始做法。”
广力菩萨施了个无畏印,送金色的菠萝花悬停在室内中央,阵型正上。哪吒让敖寸心占了坎位,自己居离位,面对面盘膝坐下。
“从现在起我要按书里的记载施法七七四十九天,这期间不可中断不可被人打扰,还请广力菩萨为我护法。”
一个“是”字到了嘴边又咽下,不死心再问句“你确定吗?”
敖寸心皱起眉头不耐道:“我答应你不去寻死,便好了罢?”

秦王府西院这个冬天彻夜灯火明亮,又一个上元夜过后,那贺兰殿下明显来得频繁起来。玉龙太子看在眼里哂然一笑,闭起眼睛不去理。他才不想知道呢,他不想知道是不是长这样的人都是同样的自以为是,然后再,追悔莫及。

二月初五这天长安也下了雪,贺兰敏之在院子里站了一天站到深夜,担起两肩银色。
小哪吒打开门出来时一脸萧索,敖烈扑上去问他结果如何,他突然变脸咧开嘴笑应“小爷出手没有万一”,这一下耽搁便让个凡人抢到了前头。

贺兰敏之冲进房内见龙女正紧紧盯住自己,见龙女一张小脸两行清泪,红红的眼角惹人怜惜。
他还在暖着脑筋还在想怎么安慰,她抬起手擦擦泪珠儿先开了口。

“你是杨戬吗?”
“杨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