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敖寸心自二十年前大病一场大眠数月,醒来后别的倒没什么,只每逢十五必犯梦游之症,而那一日皇后武氏去大慈恩寺敬佛恰恰七月有半。就在住持玄奘带贵人们往大雄宝殿去的同时,一道光闪入译经院,一位金色战甲的女将来到众人刚离开的房门前。
“寸心?”一别近月再见到的妹子是哭哭啼啼梨花带雨,敖听心一颗心像叫人攥着般酸疼酸疼,声量不自觉都高了几分,“寸心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姐姐定为你讨回公道。”
敖寸心眼神空洞,对她听心姐姐的焦急询问仿若未闻,却念了句:“你会管我一辈子吗?”让东海的四公主瞬间也是珠泪盈睫。
犹记当年西海边那人许了敖寸心“三界之内任驰骋”,这傻姑娘说与她听时却更喜于他答了这个问题,他只答了一个字,他说“会”。
你答应了她的啊!可你现在在哪儿呢?
“杨戬!你疯了!”
在广寒宫中亲眼目睹杨戬将宝剑送入嫦娥胸口的那一刻,敖听心以为自己着了幻像。
“我答应过寸心,不会去做司法天神。”看着那人唇角含笑去牵一样呆愣当场的小粉龙,轻轻捏捏她脸颊,眼含宠溺。敖听心打心底里无法接受这样超出预期的发展。不该这样的,怎么会这样呢?
敖听心觉得那人真的是疯了,他说“即便王母能一手遮天,也不可能将天规交到一个杀人犯手里”,可天庭也绝不会对一个杀人犯不闻不问,尤其杀的还是上古仙子,月中神女。
敖听心从未想过会有人在那样一个处处留气的局里拿自己当一步死棋。
他偏偏那样做了。
“寸心就托付给四公主了。”他将抹了记忆陷入昏睡的敖寸心交到她手里时又一次如是说。
她想骂他混蛋!想说这话如何轮得到你说!她是四海唯一的小粉龙,全体敖氏的掌上明珠!她是我敖听心从小宠着护着的小妹妹,我为她披起这一身甲胄时你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可她只能听他安排,带她离去。
行出月宫时她回头看过,那人正拿袖子擦着宝剑,还往四下墙上划了些痕迹。
敖寸心没有焦点的眸子染上急色,又问了句。
“你会管我一辈子吗?”
“会。”
敖听心擦擦眼泪压低声音答过,见妹子卸了防备,趁机将人搂入怀中,手抚上她后脖颈,施了个昏睡决。
“我跟玄奘大师讲过,才接你回来的。”
敖寸心醒过来的时候是躺在东海的白玉床上,她的四姐姐跟她讲什么她都不怀疑。
她听心姐姐说她这次犯病比以往都厉害,太阳还没下山呢就魔怔了。听心姐姐说兴许是外面的环境于她养病不利。她便乖乖听话,待在东海哪儿也不去。
然后她巾帼不让须眉的听心姐姐又出门忙了,她恢复了吃吃睡睡睡睡吃吃的生活,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东海只敖听心和敖寸心两个龙女。姐妹俩自小亲昵,要好十分,便连宫室都未曾分开,一直住在一起。
敖听心打小不爱女孩子那些东西,只抓刀枪剑戟。于是她俩的寝宫里头也便一半摆着铠甲兵刃,另一半才是镜屉妆奁。敖寸心这几日除了吃睡之外就一遍遍摆弄自己的首饰头面打发时间,翻出了不少小时候玩意儿,一边赏玩一边回忆也是津津有味。今天找见颗暖玉套球,翻过来覆过去耍了好一会子,往回放的时候才看见盒子里还藏了半颗珊瑚珠,捡起来捏在指尖,照着夜明珠看了又看,怎么看都毫无特别,是怎么会被仔细收藏的呢?另一半又在哪里?
说回那年统治九州天下的还是商王,那位商王有能征善战的王后为他征讨鬼方。
敖听心对那位王后的飒爽英姿是真的有些向往,是以一时讲得兴起,直到听见身旁传来微微的呼噜声才意识到她的小妹妹可能对这话题并不感兴趣。她并不恼,反正她四处云游寻这些新鲜事儿讲不过是因为她这小妹说心向远方。
小少女稚气未脱的脸颊粉粉圆圆,她看她睫毛长长在脸上投下阴影,看她小巧鼻翼一呼一吸,甚至看她皮肤上的绒毛细细密密。她想和她一直躺在这光怪陆离的海底。她不知道她是怎么就离她那么近了,等唇上软软触感传来时她惊异于这念头原早就潜藏在心里。
“听心姐姐?”小少女醒了,还不知道自己被做了什么。
她手足无措间抓着个东西,忙举到她面前:“我,我看这个挺好看的想捡来给你不小心……”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珊瑚珠子,真是最拙劣不堪的推脱话语。
“唔,好像是挺好看的。可惜……”
“可惜姐姐手劲儿大捏碎了。”她说着就想扬手把碎掉的扔出去。
“别扔别扔!裂成了两半,正好这个给我,这个给你……”
“……帅,主帅?”夜叉副官叫了好多声才叫得他家四公主回神儿。
“啊。嗯。”敖听心攥紧拳头藏起手里东西,“雨行够了?”
“还差一点儿,就要足了。”
“好。吩咐下去,在外围补满,其他人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回去。”
敖听心立在云头上,看自家水军一丝不苟停云住雨,也看城内小民探出头来不再躲躲藏藏。城西地势低洼处有户人家,只一位八十老妪带三岁重孙,一直没来得及转移,所以玄奘师徒挖沟渠之外就拿那里当了据点,趁休息总有人护持。这时便也是他们的集合点了。
敖听心笑看老妪一再谢过高僧,要跪下拜他又被一再扶起,看着看着突然变了脸色,玄奘、行者、八戒、沙僧,缺了小白龙!
敖寸心还没想到半块珊瑚珠的来历,耳听得外面嘈杂起来,十分纳闷儿,怎地难道是又有猴子来搅水晶宫不成?细听听喊杀声直往内宫来,敖寸心四下看一圈,从墙上取了她听心姐姐一把龙渊剑护身,正拔剑间宫门被人踹开,一个她未想过再见的人闯了进来。
“跟我走。”
三个字,不知哪儿来的魔力,她一听到就失了魂般,踉踉跄跄奔上前,把自己的手放进他手心里。锦衣的公子笑着松了口气,转身带她从来时路回去。
年轻公子仗剑前行的样子虽孤勇实没有太大杀伤力,可被他牵住的手上传来的一点温热便能让她安心又甜蜜。低头看看十指交缠,再抬头他怎么变了模样?锦衣换了白袍,青丝散了发髻,宝剑成枪,杀伐起。
“你就不能对我们西海温柔一点儿吗?”
脑子里无故冒出这么句,没说出口她自己先笑了,贺兰小子这三脚猫功夫对东海的虾兵蟹将来说真是再温柔不过了,嗳,等等?为什么会想成“西海”呢?
他带她闯出龙宫,却靠她带他才浮出水面。他们停在一处沙洲上,他弯腰曲背直喘粗气。她捂嘴一阵好笑,想想还是上前帮他顺顺背。“嗳,你这点儿本事,来干什么呀?”
他直起身,已经能不带喘说完一句,“来抢你回家成亲呀。”
“谁应过要嫁你!”龙女一蹙眉拧起小脸,正要数落他满口胡吣,身后轰隆巨响,有玉色龙神分波踏浪而来,行近前化了个银衫公子立在浪头催促:“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快回去找师傅和大师兄他们!”
敖寸心看清来人乍然一喜唤声“西海三哥”,贺兰敏之闻言想起正事忙去拉她催着快走,未及动作当空传来一声暴喝:“晚了!”
金甲龙女从天而降当先一剑砍向两人牵着的手,贺兰小子这一刻还算眼明手快,不仅撒了手还将敖寸心推远了些,只他自己被砍掉块袍角。
“四姐,”
“谁是你四姐!少花言巧语套近乎!”
“四姐我是真心对待寸心的……”
敖听心越听越来气,剑花急抖,步步紧逼。她寸心妹妹记起姐姐教诲“不可随意杀伤凡人”一叠声劝她住手,却实在成了火上浇油。眼见得四姐姐再进一步就要犯下天条,是玉龙太子斜刺里杀到解了危机。
“广力菩萨一个出家人如何还管这红尘中事!”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亦是慈悲。四公主夺人女儿便有理么?”
“那是杨……”敖听心被捅破私心正待辩解。
“四姐、三哥你们别打了!”粉衣龙女一声劝,金甲的银衫的都愣住了。
“寸心,你叫他什么?”
“你听见了的,她叫我‘三哥’呢!”玉龙太子看准堂姐失神的破绽,剑一推将她挑远了,再一通大开大阖扫了近处虾蟹兵将,不恋战化真身带了妹子和小子飞走了。
敖听心踏过倒塌的殿门行在空荡荡龙宫里,她有一瞬间想过上天去,把贺兰敏之的存在告诉王母,后来她看见了一片溅射开的细小珊瑚碎屑,打消了这个念头。
敖寸心被她三哥又带回了大慈恩寺,慈眉善目的老僧依旧如前安排她,那毛脸雷公嘴的和尚也在,并长喙大耳的和尚和青黑脸和尚也在,玉龙太子趁机与她一一引荐。
“大师兄孙悟空你见过了。”龙女拱手一礼附赠个白眼,还未忘记夺桃之恨,玉龙三太子抬手在她额角给个暴栗,“多大人了还如此小心眼,若非大师兄出手管束,你不知道要再惹出多少事来。”
“小白龙你此言差矣。海鲜妹妹是天真烂漫,是我看着欢喜强留下她的。”那大圣接口递上台阶,又往左右一指引开话题,“二师弟猪悟能,你可以叫他八戒。三师弟沙悟净,我们常唤作沙僧。”
龙女得了哥哥数落这下摆出谨谨有礼姿态,复从猴子起,连唤“胜佛”、“使者”、“罗汉”,逐一福身,再到玉龙太子面前口称“菩萨”,言:“寸心感激诸位收留,只一事不明还望高僧们解惑。留我在此并不只因为可以译经吧?”
敖烈被妹妹灼灼目光盯住,往常伶俐口舌一时竟分毫施展不出。她不记得了呀,她不记得他是她嫡亲三哥,她亦全忘了父母。
“与听心姐姐动手也要把我抢出来,西海三哥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耳听着她声声唤哥哥还要加“西海”二字叫起那东海老四又十二分亲昵,只做了十几载的菩萨压不住千百年贵公子脾性,便也硬起声气:“我打什么主意?她敖听心才是不讲理!”
眼见龙女倒抽口冷气活络了眼珠,一直候在外围的贺兰敏之抢上前来:“是我,都怪我!是我求三哥的。是我想你!”
“哄睡了?”敖烈倚在莲池畔连廊中,听身后传来脚步声,问了句,又对着酒囊一口接一口。
“被赶出来了。”贺兰敏之苦笑了下,到敖烈对面坐了,伸出只手勾几下,玉龙太子十分配合地递过酒囊,往嘴里倒了一阵他皱起眉头,“不是酒?”
“出家人要守清规戒律,你以为呢?”敖烈未介意少年还回酒囊几乎是用扔的,反而,“谢谢你。”谢他陪着东海抢人,也谢他白天解围。当时他是冲动了,忘了师傅说过找回记忆不可强硬,若激起逆反有可能会伤害到妹妹,再者,她过去也不都是美好回忆。
“当年出事时我正在西行途中,”出事前不多久他其实与杨戬见过一面,还约了八月十五去看妹妹,没成想变故突起。这倒是不好跟眼前这位说的,便略去,“若是我能早些去见见她,也许结局会不一样。”
贺兰敏之没应声,背在暗处几不可见还撇了撇嘴。
敖烈略一思索知了他心思:若是真给赶上有了不同结局,可不就没他什么事了嘛,他不会认识龙女。
“这可能就是命中注定吧,半分由不得人。”觑着少年面色稍霁,玉龙太子暂住了口,将他打量起。
这贺兰家少年模样生得同他那亡故的妹夫可谓一丝不差,连眼底泪痣也一模一样,可他猴哥火眼金睛验过说,“只是个凡人”。
敖烈其实蛮早就见过杨戬了,那时弱水还未退。只是第一面时他没现身打招呼,因为不想打破小情侣间甜到发腻的气氛,所以转身往碧波潭寻万圣龙女了。再一面就是杨戬闯入西海龙宫抢亲时了,他在游龙台候到他,双股剑架住三尖戟,边打边退引着人往小妹禁足处去。
“海里的虾兵蟹将听着,回去转告我岳父大人,我这个女婿,他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请恕杨戬无礼了!”
杨戬话说得张狂不敬,隐在海面下的三太子却笑得恣意,男人嘛,对自己喜欢的女人,就该有这志在必得的心意。玉龙三太子与杨二郎连话都还没说上一句,就已惺惺相惜。受着妹夫的鼓舞,三太子转回身往他父王心上又插了把刀,誓言非万圣公主不娶。西海龙王连呼三声“都反了天了”眼一翻差点儿背过气,可到底心疼孩子,迁延许久后也随了他意。至于真心错付遭叛逆,却是后话不提。
“寸心忘记的,都有些什么?”三太子沉浸回忆久未言语,贺兰敏之另起了话头,见菩萨不答又追问,“可有办法再记起?”
“也许你并不该期盼她记起。”三太子偏过头不看少年清亮眼神,内心矛盾油然而起。他确实想与寸心兄妹相认,可若寸心不记得便能开心快乐,似乎也可以。
“我后悔了。”乱石山上篝火旁,喝得半醉的显圣真君拉着三舅哥吐苦水,“说完那句话我就后悔了。我不想当什么司法天神!就算玉帝的位置拱手相让我也看不上。三哥,你教教我罢。”
自己都参不透的三太子当时出了个馊主意,讲祭赛佛宝或可解困局,没来得及,没后续。
八月十五那天,他们在灌江口杨府等到日落,等到月上,那两个人都没有回来。几个月后到天竺才得了信儿,杨二郎已万劫不复,西海龙女音信全无。
他是不信的,什么求欢嫦娥,泼天脏水,欺负死人不会开口无从辩解嘛。直到两个多月前他大师兄传信来“留下了海鲜妹妹”,再加上逾月前杨戬那位姓黄的师弟私访,他才知四堂姐竟在故事中扮演了那么一个不光彩的角色。
一再挑拨,给寸心埋下隐痛,再去妹夫面前装深明大义。敖听心,你怎么可以!
小白龙思及恨处又恶狠狠灌了几口茶,贺兰家小子察言观色,道声“三哥晚安”告辞去。
敖烈在廊上直坐到身上凝了露水,囊中不剩一滴,才起身,西南方有石子滑落的轻响传入耳中,捏个决静悄悄过去,见小妹子正爬在墙头。
“要出去?”
“啊——!”
敖寸心背靠假山抱膝乖坐着,时不时斜眼去看一下她敖烈哥哥。逃跑被抓个正着是有些尴尬,但她倒没什么害怕的感觉,记忆里这个三哥很好说话,记忆里还有他陪她胡闹替她挨罚。想想她倒是对自个儿正经三哥敖丙没什么印象了,许是他过早着了哪吒的道儿,所以她同他接触太少。
“你想离开这里?你想去哪里?”
“啊?”敖寸心听他言语偏过脸,听他问完又挠挠头。一口气两个问题,她该先答哪一个呢?其实这里所有人都对她很好,其实她也不知道离开以后自己要往哪儿去。
“四公主带你走那天,并没有见过师傅。”玉龙太子做了菩萨多少修养些心性,对敖听心他虽连半句好话都不想奉,碍于寸心还当她好姐姐,也到底是以封号称之,免得妹妹反应。
他三妹还在想着前面问题,反射弧愈发长了,半晌儿终于恍过神儿来,试探着道:“三哥是说,四姐不告而取在先,所以你们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她实在不明白四姐和西海三哥生了什么误会,但眼看双方都是关怀于她,便不想他们结下冤仇,更想试着解上一解。
玉龙太子听声会意,知道小妹想小事化了,将他姐弟相争归于礼数规矩,那么道个歉赔个礼事情就算揭过去。他出家人不可打诳语,既不能编瞎话又不能全托出,只好笑笑,“寸心既叫我声三哥,便信我罢。我做着菩萨,总不会害你。”
敖寸心微微抿唇,乖乖点了点头,敖烈伸出手在她发顶轻揉,一瞬间直觉得似是千年时光未过,他们仍是小时候。
这厢是兄妹温情,那边是少年冷愁。贺兰敏之仰躺在榻上衣衫均未褪,只呆愣愣望着自己高擎起的左手。是白天牵过龙女的那只手。他清楚记得这只手裹住敖寸心柔若无骨的小手的那一刻,他的心剧烈地颤了颤。若说从前是见色起意,那这一刻,他的心便真的交了出去。可他大包大揽将东海之行的由头都牵在自己身上,再加上刚出海时作的“抢亲”言语,敖寸心现在防他简直是二十万分警惕,譬如刚刚他追着她要解释,而她甫迈进门便反手一推,几乎叫门扇把他鼻尖夹了去。
她会不会以后都再不理他了?
他要为一时失言付出惨重代价了吗?
一夜辗转难眠,第二日早课时贺兰公子一个劲儿栽盹儿,只仗着身份师傅们不来管他。至早课结束正要回去补觉,垂着头晃出殿外,竟有一双刺金绣鞋映入眼帘。
“你今天还来帮我录经么?”
“你不恼了么?”
“他们各个都比我本事大,我能恼了谁去?”昨夜受了菩萨三哥一大通教育的龙女无奈认清了现实。反正她本就是出来玩的,也并不想早早回去,“四姐那儿我送过信儿了,叫她不要担心的。”
“哦。”她没有躲着他,这样已经很好了。
平静的日子攸忽过了十多天,贺兰公子眼见得龙女脸上又渐显笑意。
这日便是仲秋了。这日傍晚,大慈恩寺来了位不速之客。
“我是来送药的。”东海的四公主开门见山递过一个嵌满珠贝的锦盒。
玉龙太子接过锦盒打开,捻一粒仔细嗅,不置可否。他是知道寸心有臆症的,便在两个月前,他第一次见寸心发病。那天他很是无措,去寻师傅来却发现寸心已经安静睡下。再结合上月十五发生的事情,他现在确定一直以来都是敖听心在为他小妹压制病情。
“多谢四公主高义。”哄着小妹吃下药见她并无异样只沉沉睡去,敖烈带上房门真诚谢了句。
候在门外的敖听心回神慢了半拍,她应答的时候敖烈已经看到她手上多了东西。
“这是什么?”
“哦。”四公主将两张帖子递给堂弟,“刚一个小沙弥送进来的,说是宫里发的团圆宴请帖。我擅自看了,一张给贺兰敏之,另一张给……范阳卢氏女?”
邓王府典签卢照邻幺妹卢凌,是敖寸心再进长安所借用的身份。不说唐宫里怎么突然对她起了兴趣,单她现正昏睡着,也是不可能去赴宴的。敖听心自告奋勇要偷梁换柱,敖烈犹豫放她跟贺兰家小子独处会不会多生什么枝节,最后决定,“我与你同去。”
且按下太极宫宴席不表,仍说慈恩寺内,贺兰敏之下了晚课念起今日佳节想跟龙女一同赏月,虽听说她身体不适早早歇下了,仍决定来碰碰运气。
远远见着敖寸心房里亮着灯,贺兰公子的脚步都不由得轻快起来,近前后却发现门窗紧闭。试探着叫几声,“寸心,寸心?”唤得垂首坐在榻边的龙女抬头望来,他心下突然一紧。
她哭了?
敖寸心抬头望来时门便无风自动,敞开来去,待贺兰敏之跨进后又悄悄关上,掩一室旖旎。满屋红烛染红地面染红墙壁,染红两人面颊与情意。他行至榻前站定,她仰首看住他,樱唇开合间:“在你心里,到底是我重,还是嫦娥重?”
“嫦娥是谁?我心里只有你。”
“你骗我。”龙女泪涌得更快了,扬手便要打来。
贺兰公子俯身接住,凑近前去:“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
又一次只差毫厘。
一阵劲风刮过,门窗悉数洞开。贺兰敏之先看见龙女闭了眼向后软倒进她哥哥怀里,然后才觉得胸腹间挨了大力,再接着双脚离开地,仰面朝天飞出去。他后背撞到棵老榆树停了下来,还没来得及疼,又跌在了尘土里。
有两双战靴踏近来,一双是蛟皮镂金,一双是乌面粉底。可叹能让四海手足生嫌隙只要一个敖寸心,能让生了嫌隙的真龙姐弟携起手来,也还是一个敖寸心足矣。
两道声音同质问:“从实招来你使了什么手段!那皇帝老儿竟管起闲事要将寸心撮合与你!”
“我没……”贺兰敏之一句话没答完,喉头涌上阵腥甜,喷将出一大口血来。
“抱歉。”东海的四公主是个爽快人,道歉也不扭捏,知道自己错怪了贺兰敏之,立马赔不是,更拿出千年海参万年牡蛎表诚意。
贺兰公子应一声“不要紧”,再看看擦过嘴角的手帕,仍是没什么实感,除了帕上血迹他并没有觉得哪里不适,这恐怕不合常理。
“你是说,是寸心的身份出了问题?”小白龙开口将人引回正题。
“七姓十家仍私相婚配,拿圣旨当摆设。这时候恰好有人撞进来,你要是李老九,你会不会放过去?”贺兰敏之跷脚高坐起,放肆不屑道,“给贺兰家娶个出身范阳卢氏的媳妇儿,勉强当得起范例。”
“……当务之急,要让寸心赶快离开这里。”
“我想带她回趟西海,父王和母后……”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当然是要回东海去!”
一双堂姐弟又兀自争论,房门突叫人推开,“我要去哪里,便从不需问我的心意?”
慈恩寺西院有一座雁塔,砖面土芯,高至五层。这第五层挑檐上现在坐着个粉衫的姑娘,正面朝夕阳迎风撒泪滴。在她侧下方的塔壁上有一男子在勉力攀爬,锦靴踩不住砖缝滑了又滑,指尖撑不住发白晃了又晃。声音打着颤,勉强喊与姑娘听见:
“我进宫求了姨母,她已让陛下收回成命了。
“她教我奏报陛下是为着敏月欲习梵文才接触的你,暂绝了陛下念头。”
龙女眨眨眼止了哭,微微偏头看去。
“只是,可能要委屈你去我府上待一阵子,等陛下对此事淡忘些你便可自行离去。”
龙女眼睛红红唇角微垂,无言无语。
“你要是觉得这办法还不好的话,”爬墙的贺兰公子声音低下去连头也不觉低下去,说到“我再去求陛下”时眼睛看向了地面,才突然对十几丈的高度有了认识,后半截儿话直接变成了“啊——”并脚手同软再挂不住了。
不过他只坠下不到两丈,停稳后看到是龙女用白绫裹在他腰上,他现在同她面对而立。她离得那么近让他又嗅到了她身上的甜香,他刹那红了脸红了耳根又低头又脚下空了去。
“啊!”
“哎!”
这次更近了,他不敢再低头只好往上望天。
“不是教过你的么,我带你飞的时候不要往下看,会掉下去的。”
“哦。”他觉着自己手抖的厉害,不过一定是因为刚爬塔太辛苦了,才不是因为她情急之下捞的是他束腹的锦带吧。
脑子里乱七八糟不知道都过的是些什么念头,终于抓住个能说出口的:“啊,前面,前面话没说完。你,你要是不乐意的话我可以再去求陛下,还让你留在大慈恩寺?或者,或者你走个过场就行,跟敏月见一面你就可以走了,去哪儿随便你,两位陛下那边我去交代。”
敖寸心带着人缓缓落下,贺兰敏之终于脚踏实地松了口气。觑觑龙女面色,似还未拿定主意,便狠咬咬牙:“四姐和三哥是关心于你,我也关心你。但我们都会等你自己拿主意。”
龙女总算不再沉默,问起:“你跟三哥是怎么认识的?”
“这说来话就长了。一个月前皇后姨母来上香,我送走她之后就找不见你了。我便去求玄奘大师,大师不知道念的什么,没一会儿孙长老就回来了,后面还跟了个白衣公子,孙长老叫他小师弟。我当时就觉得他的神情要比在场的其他人都更急切些,后来才知道你是他亲妹妹……”
贺兰敏之备细讲了斗战胜佛是怎么施手段叫出城隍土地问个清楚,玄奘师傅是如何劝三太子不要冲动,后来净坛使者也回来了,调虎离山去东海抢人还是净坛使者出的主意。
“……期间还来过一位红服金甲的小将军,不知道是谁,只看着不像第一次来,挺熟门熟路的。他同三哥说了好一会儿话。等到孙长老打听回来南郡降雨结束的时刻,把一切都计划妥当,他才离开。
“再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其他人仍回荆州,三哥带我去东海接你。”
贺兰敏之讲完这许多天色早黑透了。这日白天天气很好,夜晚竟无星无月,是以他虽与敖寸心并排坐在塔前阶上,相距咫尺,却辨不清她颜色。
有心问她情绪,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自愁肠空结。
“二十年前我生了场大病……”
突听她声调委婉,自叙己身,立马侧耳倾听,生怕错过一个音节。
“……我也曾觉出许多不对来,但听心姐姐待我很好很好,她稍哄哄我我就糊涂过去了。”
贺兰敏之插口道:“四姐不会害你的。”敖寸心摆摆手叫他不消说。
“我自是知道四姐不会害我,但她也不该事事瞒着我。还有三哥,他既抢了我回来,为什么不跟我解释清楚呢?”
“那我也帮他们瞒着你呢。”贺兰公子也讲不清自己怎么话里竟带了些酸味,人家是姐姐哥哥,他算个什么?
龙女似乎愣了愣,却又像是没听见,继续自己的话说:“我现在脑子里很乱,不管是东海还是西海我都不想去。”她将头埋进膝盖间,闷闷发声,“在慈恩寺跟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总不是滋味。”
“到底是我连累的你。”他手心沁满汗水,指甲嵌进肉里,“就当是换个环境换个心情,到我家去?”
贺兰公子捐身为皇子祈福期满,有圣旨来晋他为秦王,好不风光。但他自个儿却知道堆满脸的笑意更多地是为着回府队伍里有那位戴帏帽的女郎。
敖听心领着军务不好多耽搁,早已经自回东海了,敖烈随着他师傅为“秦王殿下”送行,仍想再劝一劝,可妹子轻纱遮面一个眼色也不与他递。
贺兰殿下将玉龙太子心酸踟蹰看在眼里,翻身下马,行近些撩起袍单膝跪倒:“谢三哥成全。请三哥放宽心罢。”
女郎胯下骏马不耐起来急踏几步,玉龙三太子叹了口气,交代句“你照顾好她,我寻到办法再来拜会”,摆摆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