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局】第一回 长安贺兰生

二十年前天界有一桩大案,昭惠显圣二郎真君求欢不成手刃月里嫦娥,被判南天门外明正典刑,尸身抛入万劫不复之地。此案惊天然于凡间却仿若无碍,只灌江口的二郎庙一夜间颓了,还有人们说起月亮不再提甚上古仙子,尽言纣王姜后尊太阴星君。

二十年后,东海“八公主”敖寸心“第一次”出海,拣那人间繁华处闯,本自逍遥,不想一日在长安,贪吃摘了大慈恩寺院里的桃儿,被一毛脸雷公嘴的和尚逮住,带到住持面前,然后稀里糊涂就被决定替他们翻译经书抵债,她四姐敖听心来捞人不成,现出真身威慑时被人瞧见,倒为那刚出世的小皇子添了祥瑞。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又不认识你,骗你干嘛。”
“我原当是这寺里有人要蹈会昌旧事,但瞧你一手御水神通确不似凡女,本公子就信了你这一遭。”
“算你识相。既然话说清楚了,那本公主可以走了吗?”
“今天是可以走了。明日再来。”
“啊?凭啥!?”
“依姑娘所言,本公子被困在这里吃斋念佛全都是拜您四姐所赐,没您四姐显灵那李旭轮不过是陛下第八子,何须大张旗鼓祈福造势?要整整三个月啊!这才过了一个月,嘴里都已经淡出鸟来了,再不寻点儿乐子本公子要疯了。”
“所以我就是那‘乐子’?”
“对。”
敖寸心第一天见贺兰敏之只想撕烂这纨绔的嘴,不过惦着姐姐“不得伤害凡人”的叮嘱,只撤了水台,把他丢在荷花池里浸过,未曾再假颜色。

敖寸心第二天依约而去时,已是日上三竿贺兰敏之却仍酣眠高卧,她气性起来就去掀他被子,手伸到脸侧突觉鼻息火热,再一看,现下处暑时节,这人怎的却裹得像个粽子?

“我看那树栀子花开得好,想叫你一起看又怕你恼我了,犹豫了会儿就打起喷嚏来。”贺兰敏之捧着敖寸心熬制的暖身汤娓娓道来,间或闭上眼感叹一句“舒服”。
“不是叫你早点回来换衣服饮姜汤嘛!”敖寸心一边摆弄着手炉里的炭一边随口数落。
“我泡成那样怎好给人知道?我不要面子的呀!?”贺兰敏之一脸理所当然的“面子比命重要”论调让敖寸心手下一顿。紧接着“我寻思酒也是暖身的,没有姜汤就喝点儿酒咯。”让她开始怀疑这人是不是已经烧坏了脑子。喝了酒当时热,过会儿就更冷了呀。
“你今天同我去看不?”见姑娘不动也不说话了,贺兰敏之往前探探身问道。
“哎你当心被子漏风再添层病!”敖寸心回过神来忙给人紧紧被角,顺便把熄了明火的手炉给他塞进去。她奇怪自己怎就莫名对这刚认识的少年上了心,而且照顾起他来轻车熟路,是以方才有些出神。在龙宫都是前呼后拥从来只有别人伺候她的份儿,她是怎么知道手炉要怎么点的呢?“等你病好了再说吧。”敖寸心想着随口敷衍一下,等他病好了可能就忘了吧。
少年却不依不饶起来:“那不行!万一我躺太久花都谢了怎么办?”
“你就不怕病上加病一命呜呼?!”
“你是神仙你会看着我死吗?”
“……”有一阵子沉默。

“等午后再说吧。”敖寸心被少年撒了星子般的眸子盯着,拒绝的话怎么也再说不出口了。“刚叫人去回玄奘大师说你病了才没去早课,这就得得跑出去,也不怕落下装病的名儿……”
得了应承的贺兰敏之早就笑得见牙不见眼,就这点还价,自然无异议。

这一时折腾已经到了该用饭的时候,寺里僧众过午不食,贺兰敏之虽皇亲贵客于此事却并无特殊待遇,中午这顿随着吃得比较早。不过他今天没用早饭,即便病中食欲不佳,也早有些饿了。
“烫。再吹吹。”
可是!可是谁来告诉她敖寸心,为什么要她来喂这人吃饭?!为什么来送饭的小厮把食盒放下就跑了?!
“寸心?是不是你也饿了?要不你先吃点?”
“啊?哦。”迷迷瞪瞪神思未复的龙女勺子都快递到嘴边儿了终于醒过神儿来,“啊,你,你一个病人的,我才不吃呢!我怕过了你病气!”
贺兰敏之眨眨无辜的大眼睛,朝桌案方向努努嘴。敖寸心看着食盒里躺着的另一碗粥,脸渐渐红了。
“等等!谁许你唤我闺名了?!”

吃过饭又服了药,贺兰公子说困了要眯一会儿,但不肯放敖寸心走,“我就眯一会儿,就一小会儿。等会儿我们还要去看花呢,你别走了。”
敖寸心被他缠磨得无可奈何,向榻边小几旁坐了,从乾坤袋里掏出贝叶经片和纸笔来:“我不走,我就在这儿,你安心睡吧。陪你胡闹半晌我得赶赶进度了。”
“你们神仙都懂各国文字的吗?”她突叫这问题问到了心坎儿里。
并不是所有神仙都懂所有国家的文字的,玄奘法师留下她当时她也想问何以要她一个东海龙女去翻西天的经文,虽然她真的看得懂。听心姐姐说她是小时候特请了先生教的,三界内不少熟人都知道,玄奘法师是如来佛祖座下金蝉子转世,自然也知道,只是她自己二十年前一场大病忘了这些细枝末节。
敖寸心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想起自己还没答人问话,偏过头去看那人已经睡着了,刚张开的嘴便无声地又闭了起来。

一觉睡到傍晚,再加上吃的药里有助发散的,醒来后贺兰敏之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健康人儿了,嘟着嘴不想接敖寸心递过来的外袍。
“穿上。”
贺兰公子摇摇头。
“穿上!”
贺兰公子缩了缩。
敖寸心从乾坤袋里掏出捆仙绳,还没开口,贺兰公子麻溜接过衣服穿上了。看着他怯怯的眼神,敖寸心仿佛做到了一件早就想做的事情般深舒口气又突然僵住,为什么想这么做?又是想对谁做?

直到去了花圃敖寸心仍是心不在焉,贺兰敏之摘了束栀子花捧到她面前,她抬头看看他,犹豫着应不应该接。
“不喜欢栀子花吗?”少年的声音带着显然的落寞。他侧身回望她视线停留的方向,“还是说,你更喜欢丁香?”
那是丁香吗?敖寸心于花道不甚了了,因为海里是种不活的,而且眼前这低矮灌木只见叶片不见花,即便从前有人送过,她又怎能认得出来呢。
“丁香花期过了,想见要等明年了。”贺兰敏之高了高声,拉过敖寸心的手,掰开,将花硬塞给她,然后就转身。
“回去了。”

那一日其实有些不欢而散,但过后谁也没再提。
贺兰敏之没多歇,隔天就照常参加功课。早课晚课之间他原是听大德讲经或与住持对谈,但在他生病的第二日,玄奘大师突然出门去了,于是他自寻了协助翻译的托辞,空下来的时间都赖在敖寸心身边。
说是协助翻译,然他对那曲里拐弯的梵文实在一窍不通,也就充当个端茶磨墨的角色。本要拿御赐的名墨来显摆,被敖寸心以“我这只是初翻,临时之用不值当”拒了后,贺兰敏之再不肯凑合用团黄,特特回自己房间取来了上好的蒙顶甘露。
贺兰公子一本正经炙茶、碾茶、罗茶、烹水煎茶,最后把一碗碧绿茶汤敬上,敖寸心尝了,走了走神,再望见面前人期盼的神色,硬把差点脱口而出的“好熟悉”拗成了“好喝”。看着少年闻言而绽的笑容,敖寸心说不出理由地心慌起来,仿佛身处虚幻梦境般不踏实,又不太想醒。
“我央你个事儿。”贺兰敏之语带笑意的请求把龙女拉回现实中。
“你说。”
“过几天就是七夕了,我想你帮我个忙……”

“你那天说起七夕央我帮忙,我还以为要我帮人乞巧,那可难死我了。”带着贺兰敏之隐在甘露殿檐上看下面宫人们来来往往,敖寸心踌躇满志,“还好是要我捣乱,这个呀,我最擅长啦!”龙宫里倒是也过七夕,不过东海龙宫数她一个她听心姐姐一个,都是不爱女红的,也无需担忧往后嫁去的人家要做活,七夕早被她们过成吃吃喝喝撒娇胡闹的日子了。
“喂,我只是求你帮忙莫让敏月太出挑,你别乱搞啊!”贺兰敏之听她搞事儿前兆般的发言倒是有些紧张了,他有点儿嘀咕自己是不是请错了神。
“是是是好好好。”敖寸心看着他捂嘴偷笑,“妹妹自然是你的心头肉,我懂我懂。”
贺兰敏之不想跟没个正形的敖寸心掰扯,给了她个白眼,转过头指指一众宫娥簇拥下缓步而来的少女们,“敏月来了。你给我认清楚了。”
“哦。”
最右的女孩儿一袭鹅黄宫装配透白披帛,十三四还未长开的年纪,梨涡清浅,对谁都柔柔的笑。
“你妹妹是三界少有的大美人儿。”
敖寸心赞道。从他开口央她至今她从未有过疑问,仿佛他合该有个妹子,他妹子合该是那个样儿。
“那是自然。”
敖寸心偏过头看少年得意神色,想问他是否知道哥哥比妹妹更美,又怕他觉得被冒犯。

喜蛛应巧敖寸心弄湿了盒子阻蛛儿结网,穿针乞巧敖寸心在针孔张了水膜要叫她各个都难击破,远远望见有明黄衮服之人向这边来时贺兰敏之拉拉她衣袖,敖寸心瘪瘪嘴,抬手捏了个诀将一大杯葡萄果酒打翻在少女裙上。
“姨母请恕敏月失礼。”
“你去吧。”
高台而坐的美貌妇人挥挥手,赦她走了。

“我穿好了!”有小姑娘兴奋的声音吸引在场众人聚焦,也掩护了贺兰敏月没入夜色当中。
“是韦氏的女儿。”贺兰敏之站起身,见敖寸心还在看,借话引回她注意力,下一句才是正题:“我们走吧。”
“不看了吗?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节目……”敖寸心有些意犹未尽。
“左不过拜巧姐乞姻缘有什么好看的。”
“我也可以顺道拜拜一起求求呀,我一个小两千岁的龙了……”敖寸心话这么说人倒也起了身。
“你不若求我!”
听见这没头没脑的话龙女脚下一趔趄。

她没跌下去,他揽住了她。
她见他眸子里都是自己,她见他脸上并无调笑。

“谁?”
他俩一番动作被耳聪目明的奉宸卫听到,敖寸心忙收摄心神裹了人走,临走学了声猫叫。
“是猫啊。”
“讨厌的猫。”

夜色深沉不辩方向,敖寸心带着贺兰敏之落下地来准备找一找回去的路。
“这是哪里?”
“海池。”
“我们还没出宫?”
“往左往左再往左,你再转个弯我们可以回甘露殿了。”
“……”敖寸心行开两步,扯扯衣角,“我,我也没有很想……再说那织女自己都顾不住,如何应人祈祷。”下界凡人见织女与牛郎一年可得一天相会,虽无朝朝暮暮到底长长久久,可在那九重天之上鹊桥搭起到散去才多片刻,刚牵起手便要放开,都不知道上句话说完还来不来得及说下句。
“不妨碍你求我。”
“我堂堂龙公主求你一个凡人?!你也太张狂了吧!你是上次没泡够还是脑子进水了……”龙女胸膛急急鼓动连珠炮吐出一句紧接着下一句。
“那我求求你?”
得,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敖寸心翻了个白眼决定不说了,原地转身便要化龙不妨那人已行至她身后,这下好了她胳膊一抬将人扫进了御池里。

贺兰公子又病倒了。
这次敖寸心没去照顾他。她把人带回去施法去了水迹,再学了次猫叫吵醒他的随从,让人“恰好”发现他,以为“前几天怕是没养好,这次可要叫主人好好休息”。
贺兰敏之这次养病敖寸心没来过,他赌气一回药都不肯喝,可年轻的身体也只用了三天,又自己恢复生命力。

倒不是龙女心狠,是她被梦魇着了。那一日敖寸心回到自己房间睡下后就做起梦来,先是反反复复她从海池捞起贺兰敏之的重现,十几遍下来场景起了变化,黑夜变成白昼,少年白衣也染上血迹。
大慈恩寺上上下下就敖寸心一个女的,她闭门不出没人敢进去。是以到第四天早上贺兰公子终耐不住时,推开门只见龙女昏沉沉缠绵榻上,前几天还娇嫩如花的容颜憔悴可怜得让人心碎难自已。
“寸心,寸心!”三两步抢至榻前,贺兰敏之声音带颤,将龙女搂到怀中,抚着她面颊连连恳求,“寸心,不要吓我,寸心你醒醒啊!醒醒,寸心,是我不好,我不该同你置气。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快醒过来好吗?啊?”
龙女两眼未睁,不知是梦是醒,气若游丝般问了句:“爷不生寸心的气了?”
听得还能答话贺兰公子心弦一松,蓄满眼眶的泪大滴大滴流下,滴在龙女额上,滑入鬓发之间。
“不生气不生气。我怎么会生寸心的气呢,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的。”放软声音答过,见龙女松弛了眉头,贺兰敏之朝门外摆摆手,跟着他来的小厮明了主人意思,点头去了。

敖寸心真龙之身毕竟强横,受了开解,不待去寻吃食的小厮回来,眼睫急颤已是要醒的征兆。
“寸心?”贺兰敏之擦擦眼泪,挤出个笑容。
龙女听见男人温柔的声音,朦胧望去是张惊喜欣慰的脸,张张口,一声呼唤到了唇齿间,突又消散。

“我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到什么了?”
“不记得了。”
醒过来的一瞬,梦的内容如潮水退下,只余伤感在心间。

自那日龙女梦醒,贺兰敏之连听经也推了,日日午后准时至译经院报到,在端茶磨墨之外又给自己寻了代笔的差使,敖寸心只管开口,他操一笔飞鸿戏海小楷,仔仔细细记下。
“真性有为空,如幻缘生故,无为无有实,不起似空华……”龙女诵完顿住等他写,顺便咬口香瓜细嚼慢咽。
贺兰敏之写着写着皱起眉头:“什么空什么实的,到底讲些什么意思?”
敖寸心拿手兜住吐了瓜子,答曰:“你去问玄奘大法师吧,我可不知道。”
贺兰敏之撂下笔,微微一笑转过身:“那我问个你知道的。这瓜甜吗?”
敖寸心又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含混不清:“还可以,挺甜的。”她手上这瓣儿香瓜只剩下最后一口了,她加紧嚼着嘴里的同时,盯着瓜的眼已经弯起来了。
贺兰敏之欺身过来:“我尝尝你有没有骗我。”
敖寸心一声惨叫:“啊——最甜的一口我特意留……”

一句话在她抬头间再也不会被说完。
几天来她刻意保持的距离被他轻易突破,又一次呼吸相缠。
他继续接近,似要将唇舌间的甜蜜与她分担。

“主人!皇后陛下来了!”

“我先回避下!”

匆匆避入后室的敖寸心既想不起施展神通,也无心思去听姨母与甥儿寒暄。她虽离了那人气息间,仍若见俊脸在眼前。一颗心在腔子里扑腾腾乱跳,烧红了脸,更要命的是涌动着的感情,似期盼?

不可以。
什么?
不可以!
为什么?

有另一种声音挤入灵海,有另一种感情漫上心间。
龙女手上一湿,低头看。
敖寸心,你怎么哭了啊?

这厢龙女眼滞耳塞对外事恍若无觉,外头雍容华贵的美貌妇人责得外甥哑口无言。
“你有没有胡闹,让姨母见一见。”
“……”
“武团儿!”
“在!”
尚宫女官莲步轻移往掀帘,一声佛号解急难。

武氏皇后微挑眉尖:“大师不是去往荆州了吗?本宫还以为今天无缘得见。”
花甲老僧耳已顺心无澜:“贫僧不知陛下大驾光临,迎接来迟,还请赎罪,则个。”

敬香礼佛按部就班,解签对答莫测深言,只苦了贺兰家的公子坐立难安。好容易金乌西坠,送驾到山门前,他无心听姨母意味不明的交代,胡乱应了,待銮驾起就转身急奔,一口气跑回去译经院。
案上残篇犹在,粉红龙女不见。